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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的小说--------二

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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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okay4587 周四 七月 25, 2013 12:28 am

这双手虽然小

这双手虽然小--一

  大新闻现场总是一片混乱,气氛紧张不安。

  警察已经将那所平房团团包围,准备随时出击,电视台及报馆记者在一旁潜伏,蠢蠢欲动。

  一个年轻、面貌娟秀的女子站在对面马路,手持麦克风作现场报道:“自今晨九时开始,该男子挟持前妻及一子一女作为人质,与警方对峙达六个小时,他有枪,并且不时殴打小孩,令警方十分紧张,谈判专家经已到场,正尝试进入现场,综合电视台记者彭嘉扬报道。”

  摄影师刚想放下机器休息一会,平房内忽然传来卜卜枪声,身为记者,彭嘉扬自然敏捷机灵,立刻奔向平房,警察们一阵骚动,不顾一切破门而入。

  轰隆一声,大门应声而倒。

  他们大声吆喝:“警察,放下武器,警察!”

  眼尖的嘉扬已经看到近大门处躺大小三具人体,她呵地一声叫出来。

  一个女警拦住她,“小姐,请勿踏进现场,请实时退出。”

  这时,冲上楼梯的警察颓然跑下来。

  同伴问他:“有甚么发现?”

  “他已自杀。”

  嘉扬一听,大为激动,不顾一切对牢麦克风就喊:“该男人闯入前妻住宅,扬言要叫她好看,结果枪杀一家三口。快廿一世纪了,在这文明西方社会,女性命运仍然坎坷,综合电视台彭嘉扬报道。”

  她放下麦克风,浑身颤抖,目睹惨剧发生,剎那间四条生命灰飞烟灭,年轻的她接受不来,她走到一旁,蹲下身子,把头埋在手中。

  “嘉扬。”

  她抬起头来,看到上司赫昔信。

  他给她一杯热可可。

  “好点没有?回去剪片子,立刻出下午新闻。”

  嘉扬低声答:“是。”

  “汤会留守这善后。”

  嘉扬站起来,双膝仍然发软。

  “嘉扬,一个优秀记者必须大胆、细心、冷静。”

  嘉扬苦笑。

  “而且做新闻,不能渗入私人观点,亦不应感情用事。”

  “是。”

  赫昔信扬扬手,“你回去吧,稍后我会与你汇合。”

  救护车疾驶而至,嘉扬听见有人说:“无生还者。”

  焦土政策:我不能使你快乐,我不能拥有你,但是,我能扼杀你的生命。

  回到新闻室,她为这段新闻加上总结:“这已是本年度本省第三宗虐杀妻儿案,此风不可长,政府应加强保护妇孺

  ……”

  赫昔信回来了。

  “嘉扬,你观点太私人了。” “我报道的都是事实。”

  “小姐── “被害人再三向警方表示受到前夫恐吓监视,警方并无予以保护。”

  “警方哪有这许多人力物力应付每宗家庭不和事件。”

  嘉扬痛心疾首,“我为女性命运悲哀。”

  谁知赫昔信忽然笑了。

  “你笑甚么?”

  “别不高兴,嘉扬,你感情如些丰富,比较适合做一个小说家。”

  “这是褒是贬?”

  “这只是我私人意见,来,让我们开始工作。”

  新闻片段播出后,案头电话铃大响。

  赵香珠说:“陈群娣不是一个名字,一个档案,她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嘉扬,你听,”是哥哥嘉维,“我们看到电视新闻枪林弹雨,场面可怖,妈吓得惊哭,你几时下班慰母?”

  “还有点事,同妈说我无恙。”

  “请尽快回来。”

  匆匆做妥手上工作,嘉扬驾车回家,双目通红的母亲站在门口等她。

  嘉扬一手搂母亲肩膀。

  彭太太哀求:“嘉扬,不要再做记者了。”

  嘉维走出来说:“女孩子做些软性新闻岂不是更好。”

  “嘉扬,我真担惊受怕,上次在东区捉毒贩,我亲眼看见疑匪推开摄影机说要杀死你。”

  回到客厅,一家人坐下。

  嘉维的未婚妻周陶芳捧出下午茶及蛋糕,笑说:“小妹想做英雌。”

  嘉扬回嘴:“那多好,你独个儿讨得妈妈欢心,珍珠玉石都是你的。”

  陶芳只是笑嘻嘻。

  彭太太犹有余悸,“从前,怕女儿嫁不出去,或是嫁不到好人家,现在,还得怕女儿太能干,走太远。”

  嘉扬说:“我又没走到别的地方去。”

  “讲的是你堂姐嘉媛,跑到天之涯海之角去与猢狲作伴,大伯急得血压高。”

  提到姐姐嘉媛,嘉扬心向往之,“她,我哪学得了她,她得到史密夫松尼恩博物馆的生物奖学金,此刻在马达加斯加研究利马猿。”

  嘉维吸一口气,“甚么?”

  “前些时候她在《国家地理杂志》发表的图片真令人心折。”

  彭太太说:“嘉媛她乱发纠结,看上去也同猿猴差不多呢。”

  陶芳叹口气,“女儿志在四方,我就少了这份胆色,我只想婚后生两子两女管彭家四只小猴子已心满意足。”

  彭太太转忧为喜,“这才是我要听的话。”

  嘉扬捧咖啡,忽然出神,她累了。

  “我去淋浴休息。”

  她回房即倒在上。

  一闭上眼便看到刚才发生的灭门惨剧,母子三口蜷缩倒卧在门边的情形历历在目,她们三人分明已逃到门口,仍惨遭毒手,杀害他们的,正是原本应当保护他们的人。

  那年轻母亲的身体压住子女,至死还想保护他们。

  嘉扬用手揉双眼,深深叹息。 她累极入睡。

  母亲敲门她才醒来,天色已暗。

  “嘉扬,电话。”  嘉扬听过电话就说:“我马上来。”

  彭太太急问:“你又去甚么地方?”

  嘉扬笑,“跳舞。”

  彭太太反而放心,可是嘴仍然唠叨:“你是记者,应该知道,别喝不知名饮料,不要与陌生人搭讪……”

  嘉扬已经抓过外套去得老远。

  一个妇女权益组织的会员在电视台等她。

  她赶到新闻室时听到那位女士大声说:“彭小姐或许会了解我的愤怒。”

  “她来了。”众人松口气。

  嘉扬问:“甚么事?”

  那位女士伸出手,“我叫赵香珠,我想为陈群娣申怨。”

  嘉扬与她握手,“陈女士已不在人世。”

  赵香珠说:“那么,责任就落在我们身上。”

  同事们一听,立刻借故走开。

  她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照片,“看,她有父母兄弟,有同学朋友,她在世上,生活了三十四年,我们希望她的悲剧可唤醒公众对妇女受虐的关注。”

  嘉扬静静聆听。

  赵香珠叹口气,“我不是妇解分子,我是执业律师,我只是想为弱者做一点事情。”她放下名片。

  “我明白。”

  “下星期我们举办如何应付家庭暴力讲座,你可愿来参加?”

  “我会出现,还有,照片可以留给我用吗?”

  “欢迎采用。”  赵香珠告辞。

  她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世上原应多几个好事之徒。

  嘉扬做多一个特写,放在赫昔信桌子上。

  那天她真筋疲力尽,反而睡不。

  她与大哥聊天。

  嘉维问:“你的冒险细胞遗传自何人?”

  “祖父吧,他少年时便独自飘洋过海,到马六甲学做生意。”

  “可是偏偏遗传给女孙,”嘉维笑搔头,“天地良心,我认为最舒服的地方是家自己的,我一点不想东征西讨,明年结婚,打算与妈妈同住,在她老人家英明领导之下,实施开枝散叶。”

  嘉扬微笑,“恭喜你。”

  “母亲的意思是,你或可找一份职。”

  嘉扬忽然说:“嘉维,你说,虐待有几种?”

  嘉维一怔,“你在讲甚么?”

  嘉扬说下去:“父亲长期在东南亚照顾生意,置母亲不顾,一年才见三两次,可算精神虐待?”

  嘉维低声喝止:“你说到甚么地方去了。”

  “母亲哑忍已有十年,亲友纷纷传说父亲另有女伴,为甚么无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嘘,嘘。”

  嘉扬把头枕在双臂上,“是因为她还算得上丰衣足食吧,我想好好研究这种现象,或许,将来可以写一本书。”

  “不早了,我明天得上班。”

  第二天,新闻组开会,决定采用嘉扬的故事。

  “相当煽动,可是有其观点。”

  “新闻新闻,三天之后,不再有人提起的叫新闻。”

  一位同事忽然匆匆进来,“接到警方报告,北区山上发现弃车,车后尾厢中有昏迷印裔女性,身上有被殴打象,现已送院,车子属于她丈夫的父亲。”

  “嘉扬,你去做这单新闻。”

  嘉扬立刻跑出去。

  到了现场,刚来得及看到拖车将豪华房车拖走。

  “伤者情况如何?”

  “已不治。”

  嘉扬抬起头,凝神看灰紫色天空一会儿,吸进一口气,将案件冷静地报告出来。

  “你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文明社会?错,事实胜于雄辩,这些惨剧仍没有答案。”

  一连串报告造成回响,观众关注,收视率冒升,彭嘉扬不再是寂寂无闻小记者,她渐渐培养出个人风格。

  连赫昔信都说:“在新闻淡季她也会做些特写,采访本市老太太,比较她们生活,谈谈她们喜与悲,回忆前半生得失,这些报告十分受欢迎。”

  嘉扬会代表电视台送食物鲜花给超过百岁的老妇。

  出乎意料之外,百岁人瑞大不乏人。

  男同事问:“男人呢,男性没有同样待遇?”

  “男人?”嘉扬的口气像是从未听过有这类人种似的。

  “是呀,男人也会悲伤,也会寂寞,也有委屈。”

  “啊,是吗。”

  “喂,世界大战时,男儿热血救国,舍身取义,你不知道有这件事?”

  嘉扬用铅笔敲桌子,“嗯,男人。”

  她再也没想到这一连串报告会引发她生活中转折点。

  半年后一个下午,她自现场工作回来,一边放下采访器材,一边说:“豪宅区后巷发现女尸,浑身鲜血,无身分证明文件,使坊众大为震惊。”

  嘉扬一时没有留意到新闻室有外人。

  直到一个人转过头来,双眼炯炯有神地看她。

  嘉扬也向她行注目礼。

  那女子约三十多岁,短发,肤色微褐像中亚细亚人,穿白衬衫及卡其裤,刚健婀娜,笑时有种妩媚,可是不笑时又略带威严。

  彭嘉扬一时不信自己双眼。

  她冲口而出:“你是珍伊娜。”

  那位女士笑了:“你认识我?”

  一边赫昔信说:“大名鼎鼎,谁人不知。”

  “大驾光临,不知有甚么事?”

  珍伊娜指嘉扬说:“找你。” “找我?”

  珍伊娜是美国著名新闻时事节目主持人,时时出现战区报道新闻,她是真正冒枪林弹雨,生命危险换取宝贵信息的名记者。

  她伸出手与嘉扬一握,“我已离开美国广播公司及《标准视线》节目,现在担任独立制片,打算拍摄一系列半小时节目。”

  “啊。”“一共十三集,题目是今日世界妇女不公平待遇,彭嘉扬,我想聘请你担任助手。”

  珍说话像发射连珠炮,嘉扬半晌才会过意来。

  她立刻看赫昔信,她与综合电视台还有一年合约。

  “且慢高兴,”老赫说:“你且听听珍的计画。”

  珍把一只信封放到桌子上,“全在头了,你慢慢看。”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你赶时间?”

  “我约了摄影师。”

  她已经一阵风似离开新闻室。

  赫昔信赞道:“魅力十足。”

  嘉扬飘飘然,“看中了我,找我做助手。”

  “嘉扬,没那么大的头,莫戴那么大的帽。”

  嘉扬笑道:“你总是打压我。”

  她打开了那只大信封,先看到一张地图,用红线注明路程,每个站打一颗黄心。

  “哗,这像是印第安纳钟斯博士的探险图。”

  “说得一点也不错。”

  “中国、日本、印度、泰国、约旦、苏丹……简直环游世界。”

  赫昔信笑了,“为期半年,合同上注明经费以及酬劳有限,可是能叫你增阔视线。”

  “我不等钱用。” “嘉扬,珍去的都是穷乡僻壤,她不会挑大城市落脚。”

  嘉扬有点怯意,“她为甚么挑中我?”

  “一则,是同道中人,她看过你这一年来的新闻稿,二则,新人价廉物美,三则,她欣赏你,再说,找个出生入死的助手,也不容易。”

  “我与综合的关系呢?”

  “可以弹性处理,我立即代你与上头商量。”

  “我愿听取你的忠告。”

  赫昔信说:“千载难逢机会,同珍讲明,你有出书及借用图片权利,如无意外,这本册子将会引起国际若干注意。”

  嘉扬欢呼一声。

  “不过,我看你最好趁这空档进行体能训练。”

  嘉扬说:“我一直有游泳打球。”

  “嘿。” “甚么?”

  “珍伊娜的著名战壕作风可不是草地网球。”

  “是。”嘉扬立刻向赫昔信敬一个礼。

  赫昔信看她一会儿,忽然叹口气,“你在我手下多久了?”

  “两年,多谢你做我导师。”

  “我何来资格做你老师。” “老赫,你怎么了。”

  “你一进综合我便知道你不是池中物,你精通中英法语,持名校政治科学及新闻系文凭,无家累,精力无穷,具备一切优秀条件……”

  嘉扬大惑不解,“赞我?那是否意味『呵有毛有翼想飞出老巢了,不过,做得不好也别妄想回头,这已经没你的事』。”

  赫昔信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这刁钻活泼聪敏的女孩一进门便吸引住他,他已届中年,离过两次婚,嗜酒,薪水大部分用来付赡养费,在新闻界混了四分一世纪,精通所有门槛,却已丧失热情。

  这个女孩的真纯像一道金光照入他霉腐积尘的心房,叫他自惭形秽,于是,他装出一副长辈模样,画清界线……不不,他老赫不是癞蛤蟆,他尚余一点点尊严。

  今日,这女孩终于要飞出去了。

  以后,除出威士忌加冰,已没有甚么再能引他笑。

  他不舍得她。

  他挽起绉绉的外套,“我出去一会儿。”

  “喂,才三点就开始喝?”

  赫昔信问:“要不要一起来?”

  嘉扬皱上眉头,“所有酒馆都有酸臭味,你们怎么会留恋那种地方?”

  赫昔信不再理她,自顾自落寞地离去。

  嘉扬把手头上工夫做完,坐下来细细读珍伊娜提供的合约。

  她与律师朋友通过电话,将合同传真给她过目。

  回复来了:“没问题,简单合理。”

  综合的答复也下来:“可将彭嘉扬合约推迟六个月,当无薪假期论。”

  一切都非常顺利。

  嘉扬致电健身院:“听说你们那有攀石训练。”

  “是,九十度角直垂式悬崖,一定合你意。”

  “有空位否?”

  “周末全满,星期一至三中午有少许时间,请问你有甚么底子?”

  “我自幼习咏春。” “好极了,届时见。”

  都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不过,还得找一个适当机会,把这件事告诉母亲。

  她先向大哥透露消息。

  嘉维痛心疾首地顿足:“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来临。”

  嘉扬莫名其妙,“我尚未堕落,你用辞不当。”

  “妈怎么会让你走。”

  陶芳问:“还有无其它选择?”

  嘉扬摊摊手,“她可以跟来。”

  “你心意已决?”

  “大哥大嫂,自我进新闻系头一日起,我就在期待这么一天,你说我心意如何?”

  陶芳困惑,“我根本不明白你为甚么要走得那么远,做那么吃苦的事。”

  嘉扬微笑,“我前生是一只隼。”

  嘉维恐吓她:“妈的双眼会哭瞎。”

  “不会,有陶芳在,陶芳陪她看戏吃茶,陶芳,给你消息,妈妈有一只亨利云斯顿五卡拉钻戒,尽管问她要好了。”

  陶芳没好气,“迟早都是我的,不用你。”

  “在地球一些地方,处处是疾病、饥荒、战乱,嘉扬,你不能去。”

  “大哥,有一把声音在呼召我,我无比驯服乐意追随她。”

  “有些国家还在贩卖妇女人口。”

  “对,我们就是要揭发这种黑幕。”

  嘉维气结。

  陶芳问:“你不做我俩的伴娘了?”

  “我一定赶回来。”

  “你在荒山野岭,天之涯海之角,怎么出席?”“爬也爬回来,好不好?”

  陶芳仍然大惑不解,“嘉扬,你将如何洗头护肤?还有,食水药物是否随身携带,可找得到热水淋浴?”

  嘉扬但笑不语。

  “你真不担心?”

  嘉维气说:“她是另类人种。”

  嘉扬却答:“我武维扬。”

  “你自己同妈妈说吧。”

  嘉扬且放下人事关系,去锻炼身体。

  珍伊娜来取回合约,两人喝咖啡,她笑问:“你母亲知道没有?”

  嘉扬苦笑,“赫昔信全告诉你了。”

  珍点点头,“亚裔母女至亲。”

  “这又不比未婚怀孕,可是似乎更难启齿。”

  “我帮你,你可说赴美工作,她会好过点,然后,趁她不觉,愈走愈远。”

  嘉扬感激不尽,“当初,你也那样办?”

  “不,我自幼丧母。”“呵。”

  “我是上一代的人,有上一代的故事。”

  嘉扬笑嘻嘻地说:“你的确比我大三五岁。”

  这样简单的赞美却叫珍高兴不已,呵,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们的工作,的确将自美国开始。”

  嘉扬睁大双眼。

  珍轻轻说:“如果你认为西方大国的妇女地位没有问题,你就大错特错。”

  她这说法再正确没有。

  “嘉扬,祝我们合作顺利。”

  她们碰了碰咖啡杯子。

  那天晚上,嘉扬同母亲说,需南下美国工作。

  彭太太凝视女儿的圆脸,“去多久?”

  “六个月。”

  “妈跟去服侍你。”

  嘉扬大惊,“怎么敢当。”

  “反正我也没甚么可做,帮你做饭熨衣服好了。”

  “我自己都会。”

  “你会甚么,每次被男同学欺侮都只会哭。”

  时空扰乱了这位太太的思维,她回忆到七、八岁时的小嘉扬,不明白时间溜向何处。

  “妈,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事。”

  “后来学了咏春,受洋童嘲弄,还他们一拳一腿,他们喊救命,我又得去见班主任。”

  “妈妈。”

  彭太太叹口气,“而你父亲一直在东南亚兜转不返,晃眼你已大学毕业。”

  “妈,让我写一封信,叫他回来可好?”

  彭太太笑,“真是孩子,你叫得动他?他若在这与我们长相厮守,谁负责庞大开销?他已答应回来替嘉维主婚。”

  上次见到他,还是嘉扬行毕业礼那日,送她一辆平治小跑车与一条钻石网球手链,怕嘉维不高兴,又添多一架四驱兰芝路华,此刻门外停四部车子。

  除了人不到,也甚么都做到了。

  嘉扬说:“开头好象还有人追求你。”

  彭太太却很清醒,“你指前几年还有人想打我主意。”

  她咕咕笑。

  嘉扬与母亲紧紧拥抱。

  彭太太忽然用英语吟道:“一个儿子是你的儿子直至他娶妻,一个女儿是你的女儿直至一生。”

  “嘉维说婚后同你一起住。”

  “相见好,同住难,我叫他们出去组织小家庭。”

  原来是以退为进。

  接几天,他们在外头找房子。 陶芳相当挑剔,大的嫌旧、新的怨小,又讲究地段,说到底,不外是要求最贵最好的新房。

  彭太太说:“那你得同你爸商量。”

  嘉扬一一看在眼中不出声,规矩人家,又有能力,照顾媳妇是应该的,但是,将来彭嘉扬可不会问人家要一针一线。

  彭先生一向慷慨,在电话另一头一口答应,并且叫相熟的房屋经纪同儿子联络。

  陶芳心愿得偿,快活得像春天小鸟,又赶嘉维去看家具。

  彭太太转头看女儿笑,“人家的女儿似雕通象牙,我的女儿却像番薯。”

  嘉扬只是傻笑。

  “嘉扬,留下来陪妈妈。”

  “妈妈,我去几个月即回来写书,天天在家执笔,不离你半步。”

  “又开期票。”

  那天下午,珍伊娜的电话到了。

  “嘉扬,出来,我介绍另外一位拍档给你认识。”

  “是摄影师吗?” “正是,我们在东区拉斐尔酒店等你。”

  那地方乌烟瘴气,龙蛇混杂,是生人勿近地带,怎么会约在那,可是要试一试彭嘉扬胆色?

  嘉扬第一时间赶到,推门进所谓酒店,只见数名褴褛的大汉转过头来看她。

  在霉酸的空气,她看到几双昏黄多疑的眼睛,嘉扬冷静地坐在一角。

  忽然之间,有人叫她:“喂,你。”

  嘉扬抬头,一向大胆的她也不禁心怯,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非常高大魁梧的黑人,黝暗的光线下只看到他一副白牙。

  他踏前一步,嘉扬本能地退后,表情一定出卖了她,因为那黑大汉忽然哈哈大笑,“你怕?”

  嘉扬惊疑不定,正在这个时候,珍伊娜出现了,“嘉扬,你见过摄影师麦可了?”

  嘉扬瞠目结舌,嗄,他便是另一个拍档?

  不禁暗暗叫苦,怎么会是个黑人!

  不料那黑麦可比她还要震惊,立刻说:“甚么,这支那女是你助手?珍,你弄错了吧,她如何担此重任?”

  哗,她没歧视他,他倒先看不起她,嘉扬气结,叉起腰,瞪圆了双眼。

  “好好好,都给我坐下。” 嘉扬咕哝:“怎么挑这个地方?”

  黑麦可对珍笑说:“下次,记得挑市中心最豪华的四季酒店见面喝茶。”

  珍也笑说:“静一静。”

  这时,有一个妖娆的女子走近,“找我?”

  原来主角住在这。

  “嘉扬,你来发问。”

  这是一次测验。 那女子明显是华裔,十分年轻,但是憔悴沧桑,坐下来,叫杯啤酒,对瓶嘴便喝。

  “有甚么话要说?”

  她藐嘉扬,眼色倒有三分风情。

  嘉扬只觉悲哀,她轻轻问:“可知自己祖籍何处?”

  不料答案完整:“中国广东新会。”

  “叫甚么名字?” “妹妹。”

  “你几岁” “十九。” “育水准?” “中学。”

  “你可有职业?”

  “我日夜都做。”

  “做甚么?”

  妹妹笑了,“但凡能换取一点利钱的都做,”仍不愿直言。

  “父母呢?”

  “早就去世,亦无兄弟姐妹,孑然一人,无牵无挂。”

  “社会对你如何?”

  “我们是社会渣滓,社会欲去之而后快。”

  说话极有文理,嘉扬为之恻然。

  “结过婚否,可有子女?”

  “在这世上,我只得我一人。”

  “为甚么乐意穿高跟鞋窄衣裙?”

  珍想说话,却被麦可阻止。

  袖珍摄影机收在他的帽子,已经开动。

  那女郎一怔,“好看呀。”

  “是社会压力?自称渣滓的不幸人还得依社会奇突的常规行事?”

  “老板要求打扮妖艳。”

  “社会可有打压你?”

  妹妹侧头想一想,点起一支香烟,“一切是我自愿。”

  “是被迫自愿?”

  珍终于开口:“嘉扬,问题太深奥。”

  可是妹妹说:“不,我听得明白,但是我始终有选择,我可往快餐店领取最低工资,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有自由。”

这双手虽然小--二



  嘉扬不语,忽然想到母亲,她也属自愿。

  “让我看你的手臂。”

  妹妹撂起手袖,不出所料,针孔累累。

  “你是痛苦的吧。”

  “生为女子,与痛苦自然有不解之缘。”

  嘉扬说:“我不明白这话,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叫妹妹的女子看这个粗眉大眼,双颊红粉绯绯的年轻记者笑了,“你是少数最最幸运者。”

  这时,珍伊娜叹口气,“好,到此为止。”

  妹妹伸一个懒腰,“没我的事了?”站起来离去。

  麦可向珍点点头。

  珍说:“嘉扬只有你才问得出那样新鲜的问题,做得好。”

  “我还想问她如何流落异乡。”

  珍说:“那反而就落俗套了。”

  黑人在这时说:“让我们离开这可好?空气浑浊,我都不能呼吸。”

  三人走出廉价酒店,在阳光下抖抖四肢,吁出一口气。

  真是另外一个世界。

  在光猛阳光下看麦可,仍有余悸。

  他外形并不似男士时装书上那种黑人模特儿,他一点也不英俊,一张厚嘴怪吓人,嘉扬别转面孔。

  麦可不去理她,自顾自走往停车场。

  珍伊娜讶异,“你没说你不喜欢黑人。”

  “我的确没说过。”

  “我们这小组三人一定要同心合力绝不允许有任何种族歧视。”

  “珍,我不是那样的人。”

  “麦可是宾夕维尼亚大学新闻及语文系学生,专攻摄影,副修葡文与西班牙文,行内极有名气。”

  嘉扬张大嘴,她孤陋寡闻,没想到这粗壮的黑人会是读书人。

  上了车,珍才说:“等等,我去买香烟。”

  “你抽烟?”  “不,请人抽,拉近距离。”

  她一走开,麦可便转过头来看嘉扬笑,嘉扬这时发觉他的舌头都是褐黑色,头发纠结,一团一团盘在头顶似发菜,怎么看怎么丑。

  他忽然咧嘴,作势欲扑,“野人,非洲,吃你。”随即大笑起来。

  自从知道他是大学生之后,嘉扬已不再恐惧,所有读书人都有包袱,怕人家说他不似读书人,故此不敢为所欲为。

  当下嘉扬瞪他一眼,“孔夫子有一句话,叫『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一时失觉,不知你来头,你也不必怀恨在心。”

  麦可一听孔夫子那样大石头压下来,顿时一呆,随即觉有理,态度软化,他伸出手来,“那么,我们言归于好吧。”

  他的手如蒲扇大,手背墨黑,手掌皮肤没有色素,是肉色,看上去怪异之极。

  嘉扬只得与他握手。  珍伊娜回来了。

  “开车。”

  那天,彭太太送女儿两件礼物,打开盒子,是一只最新型星电话,地球五千万平方里无远弗届,另外还有一只小小枕头,上面绣:与母亲联络,她会担心。

  慈母之心,显露无遗。  嘉扬偷偷落下泪来。

  赫昔信也派人送了礼物来,那是小小一只皮背囊,已相当残旧,但起码还能用三十年,打开一看,全是各种各样旅途上最用得的成药,包括一瓶云南白药。

  嘉扬感激不尽,他太有心思。

  嘉维给她大叠小面额美金,收在一条腰带,好缚在身上。

  他们都不说,但是似都知道她去的是些甚么地方。

  “自己当心。”

  “记住嘉扬,我们四月五号结婚。”

  嘉扬几乎想退缩。

  可是年少气盛,她想出去看世界。

  无论多艰巨也值得,正像当年进大学读政治,茫无头绪,参考上年试卷,不要说是答案,连题目都看不懂。

  她痛哭失声,抹干眼泪鼓起勇气苦读,四年后以一级荣誉毕业。

  凡事起头难,这一退缩,到老也只能在端口级电视台上报道劫车案及交通意外。

  一定要闯出去。

  嘉扬握拳头,深深吸进一口气。

  “每天打一通电话回来。”“一定。”

  压力虽大,但嘉扬还是答应母亲。

  打一通电话而已,有甚么难?唉,真正实践过的人才知道不容易。首先,要计准时差,每次得定时,最好是母亲时间上午十时左右;第二,要匀得出时间做这件事,电话需顺利接通,否则,又得再拨,渐渐变成极大负担,有大学同学一个月后放弃做不孝儿。

  嘉扬决定先练习一下。

  在体育器材店铺购买衣物时,看看手表,十时正,她打电话问候娘亲:“好吗?”

  “好甚么,”母亲没精打采,“父母早已辞世,兄弟远离,非常寂寞。”

  嘉扬无言,这也是他们怕打电话的原因之一。

  “我马上回来陪你。”  “陶芳在学做百宝鸭,你也一起玩吧。”

  嘉扬一听怕怕,皱上眉头,她一天吃五餐,从来不起油锅,对不起,她有事。

  “我还是去找参考书吧。”

  过两天,嘉扬便起程了。

  第一站飞巴西里奥热内卢。

  珍做先锋,她与麦可殿后。

  赫昔信来送飞机,开头他相当风趣:“喂,同巴巴拉华德斯同级时切莫忘记我们小电视台。”

  后来有点不舍得,紧紧拥抱她,哽咽。

  他一向对她有意思,只是没有勇气表示甚么,他有自知之明:前妻太多,喝得也太多,故此美好的人与事看看也只得算数。

  “再见。”  嘉扬与麦可都只有手提行李,那黑人可说只得一套替换衣裳,所有空位用来装载器材。

  他剃掉了头发,整齐得多,可是一双眼睛更显得铜铃大,嘉扬觉得此刻他又像古时庙宇外的四大金刚。

  多么怪异的小组:一个中东女性,一个华裔少女,加一个黑人,加一起谙五种言语,可以行遍全世界了。

  嘉扬闭目假寐,年轻的她无论在甚么地方都睡得。

  黑人悄悄打量她。

  他觉得这东方少女似二十年代法国装修艺术时期的小小象牙雕像:雪白精致的小面孔、细细手脚,甚么都袖珍一点点大,不像真人。

  可是她一支笔一张嘴可真厉害,目光尖锐,发问鲜活,所以非藉助她不可,况且,他们此行,去亚洲站头极多。

  麦可把手伸到嘉扬面孔附近,比较一下,他的手掌比她的脸还要大,真是可爱。

  飞机抵目的地,大家的腿都有点酸软,起来活动。

  一出飞机场,嘉扬的电话马上响起来。

  是珍:“叫麦可租车到萨弗多路山打那大厦四○五室做访问。”

  哗,立刻开工,连喘息的机会也无。

  麦可转头说:“那是里奥最著名的整形医务所,你对手术矫形知道多少?”

  嘉扬不出声,事先她已做过一些资料搜集,只怕用时不够。

  她在街角买了一客刨冰,边吃边看风景。

  黑麦可的葡萄牙文极是流利,干甚么都不吃亏。

  他们走进医务所,珍伊娜容光焕发地迎出来,“我的拍档们来了。”

  主任医生叫维多,上了年纪,相貌慈祥,不似一个坏人,他身边有两位拉丁美女,一看就知道是示范人办,隆胸细腰长腿,媚眼高鼻尖下巴,没有缺憾的美看上去怪怪的。

  介绍完毕,喝过咖啡,彭嘉扬轻轻问:“儿童饥饿,处处疾病,何为一张完美的面孔对你们来说尚那么重要?”

  原本讽刺极为强烈的一个尖锐问题因为被嘉扬压低了声音柔柔问来,倒变得同情心十足。

  那维多医生不徐不疾地回答:“爱美是人的天性,与贫富无关,每个月我都抽空到贫民窟免费为儿童修补兔唇裂颚,他们也有权利爱美。”

  这真是狡辩,嘉扬笑了。

  医生借故退出,嘉扬访问那两个染金发美女。

  “贵国对美的评价是『愈金发愈美丽』,可是拉丁美裔天然毛发是棕褐,为甚么?”

  女郎们笑,拨一拨黄发,交叉玉腿,“时尚。”

  “时尚是对女性的一种社会压力?”

  “谁不爱美呢。”舔一舔红唇。

  “各种矫形手术其实非常痛楚。”

  “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拉皮抽脂有固定的危险存在。”

  “我们爱美。”

  黑麦可微笑,这彭嘉扬是文明先进社会的书呆子,她怎么会明白。

  “各位记者先生小姐,请你们到依柏尼玛沙滩去看看就会明白。”

  珍伊娜笑说:“我们这就去实地视察。”

  嘉扬并不觉累,亦不知晚上在何处下榻。

  一行三人驾车去那著名的美女沙滩游览。

  途中嘉扬取出星电话调校时间,拨到家中,来听电话的正是彭太太。

  她一声“妈妈”,被前座的麦可听见,他侧一侧头,鼻子发酸。

  嘉扬说了两句挂线,看见珍微微笑,便递电话给她,“你可要与母亲说话?”

  珍轻轻说:“她已不在人世,那种电话尚未发明。”

  “哦。”  “所以,”珍说下去:“趁听得到她声音,多说几句。”

  嘉扬如释重负,“我还以为你们会取笑我。”

  珍叹口气,“很多人以为若要办事有力便先得凉血。”

  到了。  那是一个展览人体的沙滩,亦是年轻男女的社交场所,人山人海都只穿极小极小的线装泳衣,尽可能把几乎百分之九十皮肤露于人前,昂视阔步。

  嘉扬还是第一次来,她说:“闻名正如目见。”

  “是一个崇尚青春完美肉身的民族。”

  麦可忽然说:“同中国人应该刚相反。”

  嘉扬答:“华人风气亦在蜕变中。”

  珍说:“精神生活贫乏才是一个民族最大的损失吧。”

  三人小组一致公认。

  他们把车驶往山上,从高处看下来,繁华都市边缘密密麻麻都是木屋,乡间贫民涌往城市觅食,临屋愈搭愈多。

  嘉扬站在风观景,感慨万千。

  麦可替她拍照,“传真回去给母亲欣赏。”

  “谢谢你。”  “我们下山去吧。
  珍这个组长带他们去饱餐一顿,回旅舍休息。

  “小心财物。”  “比那不勒斯或纽约更差?”

  珍伸手拧嘉扬脸颊,“抱护照睡觉就是了。”

  在柜登记时珍说:“旅途中有时得三人一房,先警告你,嘉扬,届时勿惊惶失措。”

  “我明白。”

  嘉扬先回房淋浴。

  珍伊娜看她背影,同麦同说:“怎么样?”

  “太天真了,还似孩子。”

  “到了中国,得靠她掩饰身分办事。”

  麦可不出声。

  “怪惹人怜爱可是?”

  麦可搔搔头,“见了她才发觉自己块头太大,手足笨钝,全无是处。”

  珍笑了。  傍晚,麦可来敲门,“珍去访友,你可要观光?”

  嘉扬求之不得,“带我去贫民窟。”

  “呃,不如去喝杯啤酒。”

  “那我自己去。”

  麦可举手,“好好好。”

  在车上他听耳机,嘉扬问:“哪种音乐?”

  他把耳机递给她,嘉扬一听,认得是卜狄伦的声音:“你到过甚么地方我蓝眼之子,你见识过甚么我亲爱的年轻人?”是一首悲怆的反战歌曲。

  嘉扬点点头,“祖师爷歌声永远震撼,我们听这歌也十分贴切。”

  麦可意外,“你也知道六十年代的他?”

  嘉扬但笑不语。

  接近目的地了,空气中洋溢一股酸臭异味。

  一看就知道缺乏水电,人口太过挤拥,成年人失业,儿童失学。

  泥径两边垃圾堆积如山,污水缓缓流过,衣衫褴褛的小孩赤足奔跑,但是抬头一看,新月初上,这一片天空同样可以观星。

  在一块略高的空地上有几个小女孩玩耍。

  嘉扬叫住她们。

  “麦可,请担任翻译。”

  八岁那个叫贝罗,九岁的名科拉,脸容秀美,都有咖啡色大眼睛。

  嘉扬给她们糖吃,与她们聊天,“长大后有甚么志愿?”

  贝罗答:“环球小姐。”

  科拉的愿望比较谦卑:“我想做医生。”

  “那你得勤力读书。”

  科拉说:“明年我或可以入学。”

  贝罗看黑发的陌生人,“你呢,你想做甚么?”

  嘉扬笑了,想一想,“我最希望把工作做好。”

  “你的工作是甚么?”  “记者。”

  贝罗神气活现地说:“当我成为环球小姐时你可以来采访我。”

  嘉扬认真地答:“一定。”

  回程中他们向小贩买微温的啤酒喝。

  嘉扬发觉麦可的口袋插一本小书,看仔细封面,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除出肤色籍贯,习惯嗜好并没甚么不同。

  嘉扬问:“你在甚么地方出生?”

  “非洲象牙海岸的奴隶营。”  “喂!”

  “纽约皇后区。”

  这还像点样子。

  “是甚么令你参加这次工作?”

  麦可看嘉扬的小面孔,“你先说。”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好机会。”

  “还有其它原因吧?”黑人也聪明。

  “能够为女性说几句话总是好事。”

  麦可点点头。

  “你呢?”  “一个私人理由。”他不想公开。

  嘉扬不想强人所难,支开话题,“你幼时有甚么愿望?”

  “篮球明星,收入上亿。”

  嘉扬笑了。

  回到旅舍,珍叫他们一起观看日间拍摄片段,小组讨论到深夜。

  嘉扬如一块海绵般贪婪吸收珍与麦可的宝贵经验及意见,十分满足。

  倒在上,才发觉已经三十多小时不眠不休,一瞌眼就熟睡。

  之后,她发觉,小组每两天才睡一次是非常普通的事,反正她精力过剩,得其所哉。

  第二天清晨她自动醒来,唤醒同伴,结伴去医务所,实地采访整容过程。

  三个人都利用早上这一点宝贵时间梳洗,因为这一出门,又不知何时才能返回旅舍。

  嘉扬乌亮湿发叫麦可心中暗暗称奇,触鼻是一阵茉莉花香,他有点陶醉,一抬头看到珍对牢他会心微笑,连忙别转面孔。

  维多医生破例让他们把摄影机扛进手术室拍摄抽脂手术,当事人打算一了百了,在一小时内抽出五十磅多余脂肪。

  “她原本体重多少?”

  “将自一百六十迅速减至一百磅。”

  记者们也穿上白袍口罩,眼看腊黄胶状脂肪一桶桶连血水被吸出,嘉扬胃部十分不适。

  但是医生看护却谈笑自若,扩音机播森巴音乐,这种手术,他们每天大约做七次。

  嘉扬轻轻说声对不起,她退出医务所,到生间用冷水敷面。

  维多医生的顾客陆续有来,有几名已经长得像芭比玩偶一样,但仍然不满,继续要精益求精,也有男性顾客,静心看杂志等候。

  麦可出来低声说:“蔚为奇观。”

  嘉扬说:“匪夷所思。”

  大家一起摇头。

  晚上,他们应邀参加当地某富商宴会。

  麦可换上租来的礼服,嘉扬眼前一亮,咦,像球星呢,人靠衣装。

  女人比较占便宜,任何吊带裙都可以当晚装。

  嘉扬与母亲通过电话才出门。

  富商是矿场主人,豪华大厅中陈设大块紫晶矿石,香槟与鱼子酱供应不绝。

  客人听到引擎轧轧,原来直升机降落在花园外的停机坪上。

  喷泉、水晶灯,美轮美奂,但嘉扬毫不欣赏。

  麦可问她:“怎么样,我蓝眼之子,你看到甚么?”

  嘉扬答:“我看到极端不公平贫富悬殊现象,令人非常不舒服。”

  麦可笑笑:“你已习惯社会福利制度及均富社会。”

  宴会中有颇多华裔,叫嘉扬啧啧称奇,真是有土地便有华人。

  珍走近他俩:“在絮絮说些甚么?”

  嘉扬叹口气:“我读过一则报告:『西方先进社会妇女年耗百亿美金购买香水化妆品』,这笔金钱可用来拯救第三世界全体贫童。”

  珍点头,“愤怒的年轻人。”

  麦可说:“看够了,该走啦。”

  “也好,回去计画明日行程。”

  主人出来送客,吻别珍伊娜,送他们一份用小小丝绒袋装的礼物。

  上了车,嘉扬将丝绒袋的东西抖出一看,发觉是一颗紫水晶,在灯光下闪闪生光。

  珍笑:“留作纪念吧。”

  他们工作至深夜,珍一杯威士忌加冰不离手,但精神很好。

  她说:“明晨我北上圭亚那探访朋友,嘉扬,你可来可不来。”

  嘉扬不由得皱起眉头,“我还以为去巴黎。”

  珍忽然扳起面孔,“不,我们这次行程不包巴黎伦敦日内瓦。”

  “是是是,”嘉扬间接认错,“到圭亚那做甚么?”

  “我猜想你或者有兴趣去参观雨林。”

  嘉扬冲口而出:“太好了。”

  珍的笑容重现,“那么,早点休息。”

  “麦可,你也一起来?”

  “明日我需把底片整理妥当寄返纽约,恐怕要在墨西哥会合。”

  嘉扬居然恍然若失。

  第二天,嘉扬跟珍出发。

  她们乘一辆小型引擎飞机,航程比想象中长,气流一开始便不稳定,嘉扬觉得辛苦。

  珍安慰她:“我讲故事给你听。”

  “好呀。”

  “有一个金发美女,在著名大学生物系毕业后便一头栽进热带雨林做研究,再也不问世事。”

  嘉扬微笑,这同彭嘉媛一样。

  “匆匆十八年过去,她仍然孑然一人。”

  “但是,生活得毫不寂寞。”

  “你猜中了,对她来说,时光似凝住不动,她永远那样快活满足,每天追求新学问。”

  “这故事十分动人。”

  “我们一会去探访维姬勃朗。”

  “还有其它故事吗?”

  “嗯,有一个人,自幼在白人家庭长大,那家人视他若己出,但是他一照镜子,就知道父母另有其人。”

  嘉扬抬起头,这是在说谁呢?

  “他敬爱养父母,功课优秀,又是体育健将,成年后努力追查出身,结果令他震惊。”

  是在说麦可吗?嘉扬不动声色。

  “他自幼被领养是因为家庭悲剧,他生母遭到杀害,当时他只有一岁,无记忆。”

  呵,嘉扬抬起头,这才是他想为受虐妇女做一点事的原因。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都是记者的宝藏。”

  “凶手至今仍在狱中服刑?”

  “凶手在逃。”

  嘉扬震惊兼恻然。

  “他一直惊惶,害怕自己也会得到暴力对待。”

  可怜的黑麦可。

  飞机到了。

  研究所人员开车来接载他们,圭亚那是南美洲唯一英语国家,办事比较方便。

  吉普车往丛林驶去,空气潮热,鸟啼不绝,嘉扬大为兴奋,雨林是地球生命之源,亿万年来森林呼出的氧气形成大气层,万物赖以维生。

  但是人人都知道雨林正在迅速消失,情况危殆。

  珍说:“这不是我们今次题目,可置之不顾。”

  荧幕中有金发女士迎出来。

  嘉扬打量她,今日还说她是美女未免过誉,可是慢,她的笑容,她的自信,都俱光芒,比起任何美女毫不逊色。

  珍笑说:“我给你带来若干女性贴身生用品。”

  “感恩不尽。”

  “请带这小孩去参研你的实验室,我在此地休息一会儿。”

  维姬笑说:“来,嘉扬,跟我走。”

  问有否蛇虫鼠蚁出没根本多余,这原是它们的家乡。

  没想到维姬的实验室在树顶。

  “会不会爬树?”

  她帮嘉扬缚上安全绳索。

  “多高?”嘉扬抬起头,都看不到天空或树顶,脖子发酸。

  “两百呎。”

  哗,嘉扬脚都软了,双手颤抖,摔下来一定粉身碎骨。可是既然来了,怎能放弃大好机会,入了宝山如何甘心空手回。

  “我与你一起爬,放心,很安全,只有在树顶,才能看到雨林生物世界。”

  嘉扬要求:“我同妈妈通个电话才上树。”

  维姬肃然起敬,“请便。”

  嘉扬掏出星电话,拨通,等候讯号。

  “呵,”维姬赞叹,“这玩意儿真正先进方便。”

  可是,彭太太不在家,嘉扬留言:“妈妈,想念你,我很好,勿念,明天再听你声音。”

  维姬笑:“还记得母亲在我们午餐袋留的便条吗:用功读书,妈妈爱你。”

  嘉扬说:“每次离家,都有歉意。”

  “来,跟我往上爬,累了扬声。”

  “是。”

  维姬这才答:“可是孩子们总会长大飞离旧巢。”

  她身手敏捷一如猿猴,攀尼龙绳往上爬。

  在都会中往上爬是令人作呕的一件事,在雨林中往上爬却令人精神爽利。

  到了一百呎上空嘉扬已经浑身大汗,气喘如牛,维姬笑笑,扯动滑轮,上升的速度顿时快起来。

  空气中充满浓烈香气,嘉扬看到树干积聚的青苔上寄居硕大鲜艳的兰花,金色的蜂鸟啜吻花蕊,露水像钻石般闪烁。

  阳光一道一道似锦缎般透过树林照射到她们身上,嘉扬要到这个时候才记得取出照相机拍摄珍贵镜头。

  终于到了树顶,嘉扬惊呼一声。

  科学家已在大树顶上铺搭了一座整个篮球场那样大的网伞,维姬的同事在网上走来走去如履平地。

  看出去是一望无际的浓密雨林。

  维姬说:“从前,雨林覆盖地球上百分之廿四土地,现在只剩百分之十二。”

  嘉扬轻轻踏出一步,又一步,心情像初到游乐场的小孩。

  “这像天堂!”

  维姬笑了。

  有两只小小猿猴飞一般在树顶追逐

  维姬捧一只大瓶,瓶有数百只昆虫有待分类。

  有人递上一杯咖啡给嘉扬,她饮罢躺在大网伞上欣赏白云。

  嘉扬觉得心旷神怡,她没想到远离文明是这样轻松愉快,难怪嘉媛一去不返,乐不思家。

  维姬开启小小收音机,又一次刚好听到卜狄伦的名歌,敲敲敲天堂之门。

  嘉扬跟哼了起来。

  半晌,维姬叫她:“我们得下去了,将有雷雨。”

  “我不走。”

  维姬又忍不住笑,过一会儿她说:“现在你与珍在一起?”

  嘉扬一时没有会意,“我们是伙伴,我跟她学习。”

  “她仍然嗜酒?”

  “嗯,松弛神经嘛。”

  “劝她少喝一点。”

  嘉扬唯唯诺诺。

  “珍除了脾气急躁之外别无缺点,好好对她。”

  嘉扬忽然明白了。

  可是,她又不知如何辩白才好,非常尴尬,幸亏这时维姬抬起头,“乌云来了。”

  她立刻带嘉扬下树,豆大雨点已经追打下来,衣履尽湿。

  回到营地,嘉扬对维姬说:“认识你真是荣幸。”

  珍迎上来,“怎么样,是一次令你没齿难忘的经验吧。”

  嘉扬忙不迭点头。

  维姬问珍:“你可会顺道经洪都拉斯?”

  “不包括在这次旅程之内。”

  维姬叹口气,“台风来契之后哀鸿遍野,叫人辗转不安。”

  珍轻轻说:“关上电视。”

  大家都无奈地笑。

  “有空再来看我。”

  珍问:“下一站你又往何处?”

  “我们会到马来西亚。”

  嘉扬心向往之。

  她们终于分道扬镳。

  珍同嘉扬说:“下一站,就没有那么愉快了。”

  晚上,陶芳打电话给她:“你在甚么地方?”

  “火星的星德莫斯。”

  陶芳有她的好处,一点也不生气,“无论如何,听到你的声音就放心了,今日我去试嫁衣。”

  “那多好。”

  “是象牙白缎子长袖有腰身的长裙,很简单素净,你一定喜欢。”

  “配钻冕最好看。”

  “伴娘礼服也不差……”

  这时,珍向她招手。

  “陶芳,我有事,改日再谈。”

  珍奇问:“那是谁?”

  “我大哥的未婚妻。”

  “你有一个那样的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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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okay4587 周四 七月 25, 2013 12:47 am



  嘉扬眯眯笑,“正是。”

  这时,嘉扬才觉得四肢百骸像要散开来似的,雨林之旅实在叫她太兴奋了。

  那夜,她与珍同房。

  半夜醒来,看到珍还对手提电脑在做功课,忙碌地联络有关机构。

  她有一只银制扁酒瓶,不久便对嘴喝一口,却一直不醉,真好工夫。

  头发枯燥,皮肤也需要护理,但是她都不再关心。

  “珍?”

  “吵醒你?”

  “不,你也该休息了。”

  “你说得对。”

  她熄了灯,和衣躺上,深深叹口气。

  嘉扬冒昧地问:“为甚么离开美国广播公司?”

  “他们嫌我不够听话,没有一头金发,以及不假以辞色。”

  呵,那么多条罪。

  珍笑,“趁还走得动,不如出来闯闯。”

  “你去过战地,告诉我那情况。”

  “像传说中地狱,甚至更坏。”

  “啊,我希望世界和平。”

  这时,嘉扬已听得均匀的鼻鼾声。

  第二天一早她们乘飞机往墨西哥与美国边境接壤的蒂横娜。

  麦可来接她们。

  这次见他,已不觉他肤色黑鼻子大嘴唇厚,嘉扬热诚地迎上去说:“真想念你那优秀驾驶技术。”

  珍在一边笑。

  麦可拿出一块熏香,剥下一小块,交给珍,珍立刻藏到胸前,“嘉扬,你也照做。”

  嘉扬知道必有原因,立刻放进胸袋,只闻到一股强烈刺鼻异香。

  他们先到当地警局,警长出来见到他们,态度踌躇,似有反悔之意。

  嘉扬侧耳细听。

  “某美国电视台已经先你们来过,上头不满意消息外扬。”

  麦可用宽大的肩膀遮住旁人视线,给了他一张信封,“我们是老朋友,哥谋士。”

  那警长改变口风:“既然如此,我勉为其难吧。”

  他带他们上车。

  蒂横娜边壤设有许多美资工厂,商人贪工资廉,条例松,可赚多倍利润。

  车子驶近沙漠边沿,警长指说:“这是民居,那边是工厂,年轻女士来回,必经此路。”

  所谓民居,只是一列列铁皮屋,简陋得只比穴居好一点点。

  嘉扬神经陡然紧张起来。

  “两个月内,已是第二十三宗谋杀案,”珍问:“警方缉凶不力,有何解释?”

  警长亦无奈,“警力不足,只得两部巡逻车。”

  走近沙漠,闻到一阵奇异味道。

  照说,沙漠是空旷地带,烈日曝晒,气味容易蒸发,可是这一股异味却非常浓烈,仍然集中在山路上,伴昏黄色仙人掌,驱之不散。

  嘉扬忽然明白先头麦可给她的那块熏香要来何用,就是用来驱逐这股臭味。

  嘉扬低头深呼吸,屏住气,跟警长巡视现场。

  很奇怪,地上还剩下烂了一半的衣物、破鞋,甚至一蓬蓬头发,警方与亲人都未来清理现场。

  “其中有七名无人认领,都是年轻女子。”

  他们一行三人不出声。

  “来,到警局来,给你们看照片。”

  珍却说:“我们还想到厂方参观,雇主似乎有义务保护工人安全。”

  嘉扬这时提了一个问题:“为甚么全体遇害者都是年轻女工?男人呢,男人除出在半途劫杀她们,还做些甚么?”

  珍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

  警长哥谋士突然变色,过了片刻,才轻声答:“还有做无力破案的警察。”

  珍松口气,看了嘉扬一眼。

  嘉扬抹去眼角的泪水。

  警长明白她是真心忿慨,而不是无端揶揄。

  一步一惊心走完山路,若不是怀中熏香辟味,嘉扬怕她早已呕吐。

  “晚上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全无照明设备。”

  回转警局,哥谋士给他们看档案照片,他说得不错,全是妙龄女子,有些还戴十字架项链、化了妆,全有姓有名。

  麦可正在翻阅另一本照片簿,嘉扬想看,被麦可阻止,他轻轻摇头。

  往工厂途中,嘉扬问:“那块树脂似琥珀色香料叫甚么名字?全靠它救了我。”

  珍回头答:“它产自印度,叫森沙拉,梵文轮回的意思。”

  “啊。”

  美资的化工原料厂及球鞋厂负责人不愿接受访问,亦不肯让他们入内拍摄。

  他们吃了闭门羹,连麦可都愤怒地在厂门口咒骂起来。

  终于等到女工下班,他们尾随在后,由嘉扬恳求:“事情曝光,社会方会予以注意,情况可能改善,请为大局想。”

  一个娇小的女工无奈地转过头来,“小姐,请勿骚扰我们,我们需要工作,管工不允许我们说话。”

  嘉扬说:“死人也不会说话。”

  那女工流下眼泪,疾步而去。

  他们只得回去整理材料。 嘉扬颓然答:“一无所得。”

  珍却说:“不,我们甚有收获,我们不是来破案,我们只是来揭发此事,目的已经达到。”

  几次三番淋浴,嘉扬还是疑心那股味道不去。

  她捧电话与母亲说个不已,眼泪无缘无故流下双颊,终于挂线,双目已肿。

  麦可说:“现代女子亦无可避免地愈走愈远,再也看不到家。”

  珍问:“嘉扬你可听过爱米莉亚耳赫?”

  麦可说:“睡一觉,醒来我们会抵达伦敦。”

  “咦,不是去约旦吗?”

  “约旦王胡辛驾崩,我们先留伦敦观察形势,再作联络。”

  “几时的事。”

  “适才在飞机场,一听到电视报告,珍建议立刻转换机票,还问你拿护照到柜办事,你得警惕一点。”

  “可怕的是,随时卖掉我还茫然不觉。”  麦可啼笑皆非。

  “我有太多心事。”

  麦可看她,“通常没有脑袋的女子都会那样说。”

  “换了是男人,他是专心思考,不拘小节,对不?”

  珍懒洋洋搭嘴说:“当然,那还用讲,两个性别,两套标准,你试问他,将来他娶妻,可会让她工作。”

  麦可答:“回到家,当然希望看到香喷喷食物在桌子上,孩子们可爱听话,妻子持家有方。”

  “听到没有?”

  嘉扬骇笑。

  珍笑,“到了公元三○○一年,他们的心态不变。”

  “喂,”黑麦可抗议,“一个人总能做梦吧。”  嘉扬昏昏睡去。

  到了伦敦,第一件事,麦可陪嘉扬去看医生。

  嘉扬一早取出信用卡自付费用,“全世界还是数美金最好。”

  没想到麦可认同:“真的,跑过江湖,就知道连鳄鱼潭都收美金。”

  医生检查过嘉扬,“疲劳、紧张、情绪低落,目前这份工作不适合你,长期下去会影响健康,其它则无碍。”

  嘉扬吐吐舌头。  “我去补充物资,你可自由购物。”

  说来说去还是歧视年轻女性,嘉扬微笑,“是,我想添一双四吋高跟鞋穿了上街躲在你身后随时尖叫。”

  麦可无奈,“你需要休息。”

  “已经在飞机上睡过了。”

  他们到网络咖啡座,嘉扬找到视像电话,拨电话到嘉维房间。  半晌,有人问:“谁?”

  嘉扬认得是陶芳声音:“是我,快开启视像。”

  “嘉扬!”陶芳叫未婚夫,“嘉维,快来。”

  他俩挤在小小荧幕前,嘉扬微笑,“妈妈呢,妈妈在甚么地方?”这具是他们用来情话绵绵的视像电话此刻派上用场。

  陶芳说:“我立刻去叫妈妈。”

  嘉维问:“你在甚么地方?人好象瘦了。”  “伦敦,”嘉扬微笑,“文明之都。”

  嘉维放心,“只要你高兴就好。”

  彭太太赶了来。“嘉扬--”她忽然哽咽。

  “妈妈,是新发型吗,很适合你。”

  母女闲聊几句,嘉扬依依不舍,这时麦可走过来,进入视像范围,彭太太看见,大吃一惊,“那大块头黑人是谁?”

  嘉扬只得若无其事地说:“路人,不认识。”

  终于话别,挂断电话,嘉扬自付款机取回信用卡。

  麦可说:“你这个人真有趣。”  有进步,他不再说“你这个女人”如何如何,改说“你这个人”。

  他俩到快速邮递公司寄出底片,沿途补给装备,在横街找到自动洗衣店,麦可脱下全身衣物只剩内衣裤连脏行李一起洗。

  他俩一边阅报一边喝咖啡。

  “看,”嘉扬说:“照规矩连诺亚王后都不准参加葬礼。”

  “这是他们伊斯兰规矩。”

  “因为是女人。”  “是。”

  “美国出生以及受育的王后不知如何接受这种习俗。”

  “这得问珍伊娜。” “珍?  “原名丽莎荷乐比的王后曾是珍的大学同学。”

  “真的?快收拾衣物回去,我欲知详情。”

  珍证实这是事实,“王后也是人,她少年时又不知有一日会成为王后,还不是同任何大学生一样吃饭跳舞打球读书。”

  “你们还有联络吗?”

  “她的私人秘书对我一直很客气。”

  那即表示已无直接对话,但,仍有旧情。

  “新王与她合得来吗?”  “无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可否如期出发?”

  “局势并无多大改变,应无问题,我们时间紧凑,经费有限,只得依照原计画行事。”

  嘉扬开始觉得这个特辑会影响珍事业得失,不禁替她担心。

  为节省,所以起用嘉扬这个新人吧,珍不知有否后悔离开大公司。

  “珍,你精通阿拉伯语?”

  麦可说:“她有四分之一阿拉伯血统。”

  珍不语。

  那天晚上,三个人挤在一间酒店房间,嘉扬想念她白色小小寝室,洗手间设备齐全,她呼出一口气,睡了。

  半夜,发觉珍独自坐窗前喝酒。

  麦可打地铺,睡得似一条枕木。  嘉扬轻轻说:“维姬叫你少喝点。”

  “谁?”她没有回过头来。

  “雨林维姬。”

  “嘉扬,你若想退出,我愿与你解除合约。”

  嘉扬大吃一惊,“我说错甚么,做错甚么?我工作何处不力?”

  “是我不对,我不该找一个新人。” “新人没有工作经验如何会成为高手?当年你也有导师给你机会。”

  “赫昔信努力推荐你……我只怕你吃不消。”

  “撑不住我会出声。”

  珍嘘出一口气,“娇滴滴的-”

  “相信我,我有足够的意志力。”

  珍看她,半透明,琥珀般眼珠忽然现出怜爱神情。“好,一起上路。”  嘉扬松弛下来。

  麦可转一个身,“天亮了吗?”

  “还可以睡一觉。”

  第二天清晨他们三人离开旅馆,柜服务员见到这两女一男只租一房,便露出神秘微笑,嘉扬只装作看不见,她拎起随身行李便走。

  一向喜欢旅行的她此刻听到飞机引擎声已觉害怕。

  彭嘉扬你真的想做名记者吗?整日舟车劳顿,到了伦敦也不能往大英博物馆或海德公园朝圣,长期只能生活在新闻中。

  待完成这次工作后再作决定吧。

  候机楼有人听音乐,嘉扬噫一声,怎么又是卜狄伦,只听得他小公鸡般凄惶的声音唱:“感觉如何,孑然一人,无家可归,像一块滚石?”

  麦可已经苦笑。嘉扬本来想说:不如来我家度假,略过温暖生活,一想,哪过得了母亲那关,千万不要假客气。

  她问珍:“你可有疲倦的时候?”

  珍无奈地笑,“我日日都那样累。”

  嘉扬从来没到过中东,极幼时阅《儿童乐园》,知道那有死海,因无出路,太阳岁月蒸发了水分,盐分多得可以将人浮起。

  又《一千零一夜》中茉莉花公主遇见神偷阿里巴巴,都是佳话。

  他们抵达阿曼。

  只见还有妇女穿黑色卡夫丹长袍,不要说完全看不清人体线条,连头脸都遮盖起来,只露一双眼睛。不过愈是看不见,愈是神秘,那一双双褐色沉默幽怨的眼睛似想倾诉但又受礼束缚,引人遐思。

  嘉扬在《国家地理杂志》见过一幅偷拍照片:娟秀的少妇脱下束缚陪孩子打秋千,美好身段毕露。

  时光似倒退一个世纪,连带嘉扬都沉默起来。她要到今日才知道妇女拋头露脸也是一种特权。

  嘉扬忍不住问:“为甚么到了廿一世纪女性还得躲在帐幕做人?”

  珍如此回答:“希望我们这次可探索到这个问题。”

  嘉扬听见黑麦可问珍:“你一定要去见这个人?”

  “是,我想见他已有多年。”  “珍,你认为这是适当时候吗?”

  嘉扬想问:你们在谈甚么,谁,要去见谁?

  可是她不便开口,讲得好听点,她的身分是助手,其实不过是个小学徒,师傅不想她知道的事,不宜多问。

  她努力阅读珍给她的资料。

  “准备好出发没有?”

  嘉扬点点头。

  这次采访的对象住在一间私人经营的庇护所内。她自顶至踵遮在黑袍之下,从双手看来,还十分年轻,但眼神已经苍老。

  嘉扬轻轻问:“你懂英语?”

  “是,我曾在女子中学读书。”

  “发生甚么事?”  “我想自由恋爱,遭父亲枪击。”

  “你的生父意图用枪射杀你?”

  “是。”  “为甚么?”

  “我使家族蒙羞,令他们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一切皆因你爱上了一个人?”

  “因为我公然反叛礼,与他们不认同的男子同居,甚至谈到婚嫁。”

  “他开了几枪?”  “五次
  “你亲父对你发射五枪,击中你胸部及头部。”

  “是,他以为我已死,我由途人送院急救。”

  “他有否被警方逮捕?”

  “无目击证人。无罪释放。”

  “你不是证人?”

  “女儿不可指证父亲。”

  “可是他射杀你!”嘉扬跳起来。

  正在拍摄的麦可用一只手按在嘉扬肩上。嘉扬叹口气,“我们可以看你的脸吗?”

  那女子轻轻掀开面罩,她已毁容,脸上伤痕累累,可以想象心灵的创伤更甚。彭嘉扬来自西方文明社会,只觉愤怒难言,全然不理解世上怎会有这种事发生。

  “亲人有否来探访你?”

  “我的兄弟发誓如果见到我一定会追杀到成功为止。”

  “他们怎可能这样憎恨你?”  “我羞辱了他们。”

  访问到这,嘉扬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她的双手颤抖,她清清喉咙,“你们的王后,致力将国家现代化,她难道不想保护妇女?”

  “已经立法,可是千年风俗根深柢固,一时不能动摇分毫。”

  “将来,如果你有女儿,你会看她兄弟为同样原因追杀她?”

  那受害人已无言垂首。庇护所工作人员过来带走了她。

  另一管理人员内疚地说:“的确不是外人可以理解。”

  彭嘉扬却说:“我倒是明白,我是华人,我知道在中国,弃婴大半是女孩。”

  大家沉默,不想多说,很久才想到吃的问题,由珍带路,去馆子充饥。珍微笑说:“嘉扬是最七情上面的记者。”

  麦可说:“她的表情弥足珍贵,可使人充分了解到事件可怖。”

  嘉扬啼笑皆非。  麦可用西班牙语与珍交谈,嘉扬只听懂几个字-“真相、披露……利用……反感……”在说甚么秘密?

  嘉扬与母亲通话。彭太太:“我左眼皮跳了一日,主凶,心惊肉跳就是这个意思。”

  “别迷信,妈妈,闭上双目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连她都觉得夜特别凄迷,远处传来徒祈祷唱诵经文之声,气氛诡异。

  他们在民居借住,那家人养了两只猎隼,十分神骏,不住拍动双翅,啄食肉粒,负责照顾它们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女雪枝,长得非常秀丽。可是她有一个十分讨厌的大哥鸭都拉,一脸于思,嘉扬觉得他看女人的目光像个贼。

  他与麦可小声讲,大声笑,最后他发表了忠实意见:“我们落后?中国人也有私刑,女人犯规要浸猪笼!”

  嘉扬说:“人畜之间已有默契。”

  少女说:“但愿我也能飞得那样高那样远。”

  “有志者事竟成。”  “可是一旦出走,我又不舍得母亲。”

  嘉扬不敢再发表意见。

  过片刻,暮色天边出现两个小黑点,猎隼回来了。

  它们抖动翅膀,轻轻停在少女肩膀上。

  麦可走出来,“珍叫你。”

  嘉扬瞪他一眼,“我不与你说话,卖友求荣之徒。”

  麦可有点尴尬,“你误会了

  ……”

  “我不要听你解释。”

  她仰一仰头,走进屋内。可是那讨厌的鸭都拉尾随而来。

  他对她说:“对不起,恕我对客人无礼。”

  嘉扬怒道:“该当何罪。” “向你郑重致歉,可是想到西方记者总想揭我们疮疤,未免生气。”嘉扬不出声。

  “麦可说你们并非哗众取宠之徒。”

  “你与他是好友?”

  “我们曾是同事,他上次出差,也住我家。”嘉扬点点头。

  她一早睡了,第二天还有工作。因为极度疲倦,嘉扬睡得似死猪,连噩梦也没有,几时这样铁石心肠了,她十分感慨。

  清晨,珍在庭园与鸭都拉用阿拉伯语交谈,她一定与他相熟,她的表情丝丝落寞,只有在好友面前才会那样不设防。

  她才不会同嘉扬透露心事,嘉扬只知道她最近在工作上有点失意,只想东山再起。

  他们跳上吉普车出发,途经市集,麦可说:“时间尚早,要不要去买点纪念品。”

  嘉扬一仰头,不去理睬他,表示继续生气。麦可不知多久没见过这种小女儿态,只觉可爱。

  珍说:“我们有二十分钟时间观光。”

  嘉扬一时间看到那么多档摊,十分兴奋,到底年轻,立刻到处游览,可惜有事在身,带不了那么多杂物。可是她还掏出美金买了一双宝石耳环,打算送给母亲。

  稍后他们继续行程,路上珍一言不发。

  目的地是一座乡公所模样的平房,当事人已经在等他们。

  那是两个中年大汉,穿宽袍大袖的传统服装,戴红白格子头巾,目光似豹子。

  珍在他们对面坐下,示意嘉扬,工作已经开始。

  虽是公众地方,嘉扬还是十分警惕,只听得珍先是用阿拉伯语,随即用英文急促交谈。

  只听得珍问:“你还记得往事?你还记得泰特斯?”

  其中一个大汉瞪珍,“你是谁,你不是甚么记者,啊!我明白了,你长得与泰特斯一模一样,你是那女婴,你长大了,你前来寻仇!”

  嘉扬措手不及,瞠目结舌,这是怎么一回事?

  电光石火间,嘉扬明白麦可与珍一路上窃窃说的是甚么了,他们一早知道这次要来见的是甚么人。

  这时,珍冷笑:“是,我要亲眼来看看是谁令我变成孤儿,舅舅。”最后两个字自齿缝嘶出。

  大汉毫无悔意,冷笑说:“你母咎由自取,不贞是死罪。”

  嘉扬终于将拼图砌在一起,那一次,珍伊娜说的领养儿,是她自己,不是麦可。

  多么可怜的身世。

  嘉扬看到珍双目通红,瞪她的亲人,也是她的仇人,她咒:“畜生,我终于找到了你。”

  大汉暴怒,忽然跳起来,伸长手臂,嘉扬眼尖,看到黑色枪管。

  嘉扬本能反应,扑过去推开珍伊娜,同时间麦可丢下摄影机去对付那大汉。

  已经太迟了,嘉扬只听得噗一声,枪已经发射子弹,接,警察一涌而入抓人,鸭都拉居然在场,大声问:“你们都没事吧?”

  原来一切均是安排好的。

  嘉扬百忙中看到珍的衬衫上的血,“啊!你受伤了。”

  珍伊娜挣扎站起来,“不,我没事。”

  那么,血从何来?  嘉扬低头看自己,才发觉左臂沁出血液,火炙刺痛感觉随即而来,她尖叫起来,中枪的原来是她。

  这时,救护车也赶到,麦可一手抱起她往救护人员跑过去。

  -真相、披露、利用、反应……是珍伊娜与麦可的密语。

  嘉扬愤怒这枪打中她的心脏的话,她就永远见不到母亲了。

  医务人员替她验伤,幸亏只属皮肉擦伤,敷药包扎后无大碍出院,接到警局录口供。

  做完这一切,嘉扬铁青脸,一言不发收拾行李。

  鸭都拉回来兴奋地说:“他因抢劫外国游客被起诉,不准保释。”

  连嘉扬都不禁嗤一声笑出来,伤外国人有罪,杀亲妹无罪。

  珍过来轻轻说:“对不起。”

  嘉扬仍然不出声,中国人说的夫复何言就是这个意思。

  “抱歉,我们的确隐瞒了真相,利用了你,可是事前并未想到有这样大的危险。”

  嘉扬忽然讽刺说:“幸亏你舅舅的枪法大不如前了。”

  珍伊娜别转苍白面孔。

  虽是轻伤,嘉扬左臂已经动弹不得,她坐在地上,非常懊恼。

  珍轻轻说:“你可以回家。”

  麦可咳嗽一声,“让我解释一下。”嘉扬看他。

  “珍终于把家事了结,从今起心灵可以疗伤,我们录得惊人新闻片断,立刻可以出售播放,引起世界注意,请原谅我们事先没向你披露那大汉是甚么人。”

  嘉扬看天花板。

  鸭都拉又一次过来说:“美国广播公司找珍伊娜。”

  珍看嘉扬,“如果我的助手不原谅我,那就算了。”

  嘉扬忍不住说:“千载难逢机会,还不去讨价还价。”珍紧紧拥抱嘉扬,她随即去听电话。

  麦可说:“你救了她。” “我不与你说话。”

  麦可不去理她,“以后我愿意向你坦白一切。”

  “是吗,说你的恋爱史来听听。”麦可无奈地搔头。

  这时嘉扬的电话响了。她一听到母亲的声音泪盈于睫,巴不得立时飞回家中。

  “好吗,你伤风了?”  “妈妈,我正在办公,稍后与你再谈。”

  这时,珍听完电话回来。一看就知有好消息,她一脸红光,双眼恢复神采。

  麦可问:“怎么样?”

  “他们明早派代表来见我们,一并带来新的合约。”

  麦可问:“甚么合约?”

  “我们三人将受聘于ABC,但属独立摄制组,继续我们行程,可是经费大大增加,并且随时有支持队帮忙。”麦可大声欢呼。

  珍伊娜看嘉扬,“不过,三人组假使少了一人,我愿意作罢。”嘉扬不出声。

  珍伊娜真是厉害脚色,正是,人家吃盐已多过彭嘉扬吃米,一切胸有成竹。

  嘉扬尚未回答,她又说:“我努力向他们介绍推荐嘉扬的学识、胆识、责任感以及归属感,并提出在这次专辑完成后继续聘用。”

  嘉扬沉默,有甚么不是血汗换来,这是好机会,许多新进记者愿意用一条左臂来交换。

  她终于说:“看过合同再讲吧。”珍松口气,躺在地上。

  麦可很是欢喜,“珍,你收复失地有望,可扬眉吐气。”

  “嘉扬是我的福星。”

  那晚,嘉扬噩梦连连,一下子看见左臂烂断下来,长满蛆虫,忽尔又见母亲在她面前眼泪涟涟,惊醒之后,背脊被冷汗湿透,她本想大叫,可是将惊呼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强自镇静:已经是大人了,无论是决定前进抑或后退,都不得反应过激,惹人耻笑。

  嘉扬发觉额角滚烫,她取出行李,找到旧上司赫昔信给她的百宝锦囊,取出探热针及退烧药,自任赤脚医生。

  天渐渐亮了,嘉扬靠窗口观赏曙色,从这往回走,十五小时航程便可抵家,大可重返旧职,轻松地报告天气,腻了,去小学,或是到大学读法律,迟早总会遇见合适对象,成家立室,生儿育女。

  嘉扬踌躇了。

  就在此时,两只猎隼自门口疾驰而出,迅速朝远处飞去。

  嘉扬凝视良久,有顿悟,她下了决心。珍伊娜利用她,她也可以利用珍,彼此交换利益,社会才有进步。她闭上双眼休息。

  不久珍来敲门,“嘉扬,对方派了人来。”

  嘉扬苦笑,这便是商业社会,你若有利用价值,哪怕是不毛之地,荒山野岭也有人找上门来捧上合约,如不,登门求见,也准吃闭门羹。

  广播公司笑容满面的两名代表其中一个是华裔,他叫林日保,是名律师,试探地问嘉扬:“会讲粤语抑或国语?”

  “都会一点。”  他立刻用普通话说:“一会儿我们去吃清真饺子。”

  嘉扬骇笑,华人真是纵横四海,吃遍天下。

  他们二话不说,把合约摊开来说。这一谈便是个多小时。

  珍伊娜的要求繁复琐碎,大概是从前吃过亏,今日学了乖,事事白纸黑字订得一清二楚,条件包括拥有私人办公室及一名秘书,并且即日生效。

  两名代表看彭嘉扬,“彭小姐有甚么要求?”

  “你们有否相熟的西医?”  那林日保说:“我立刻陪你去。”

  “彭小姐请在此处签名。”

  嘉扬看一看珍,珍点头,嘉扬与麦可签下合约,注明与珍伊娜所签旧约作废,从那一刻起,他们三人组即成为大公司属员。待遇、福利,全部不同。

  林日保已在看麦可拍摄的新闻片段,看完不发一言,取过外套,“彭小姐,我们去找医生。”

  珍说:“麦可,你陪一陪嘉扬。”

  嘉扬却说:“我毋须人照顾。”她登上林日保的车子。

这双手虽然小--四

  林日保用普通话同嘉扬说:“你才是三人组的灵魂。”

  嘉扬连忙欠欠身,表示不敢当。

  “我看过片段,并非胡乱夸奖,或是企图分化你们三人,这次工作完毕,我们可以立刻与你签约。”嘉扬不出声。

  “愿意同我介绍你自己吗?”

  嘉扬约略把她的身世、年龄、履历说了一下。

  林日保纳罕地问:“天天打电话给母亲?”

  “记者的母亲也会担忧。”

  “真是,我怎么没想到。”他笑了。

  见到白人医生,详细检查完毕,这样说:“康复得很好,多喝水,多休息。”林日保送她回去。

  “下一站是印度吧。”嘉扬点点头。

  林日保说:“愈是古国,女性地位愈低,你看到的一切,将使你战栗。”

  嘉扬不出声,她知道这次旅程看到的,将成为她终身烙印。

  林日保说:“没想到平日缄默的你做起新闻来那样凶猛。”嘉扬一怔,料不到有人那样形容她。

  “珍伊娜思想已经老化,又嗜酒,试过失场,已无人愿意聘请,她需要你这种新血。”

  嘉扬仍然沉默。

  “黑麦可崇尚自由,不喜受合约束缚,看你能否成功说服他追随你,照说,也不是难事。”不论从事何种行业,都先得学会做一只狐狸。

  林日保把名片给她,“随时与我联络。”

  “谢谢。”

  林日保微笑,“总算开口了。”

  他又说:“年轻貌美的女子无论做甚么都占便宜。”

  “我不会利用色相。”

  林日保却说:“色不迷人人自迷。”他走了。

  珍伊娜缓缓踱出来,闲闲说:“支那人与你讲甚么?”

  “喂!”嘉扬抗议。  “可是说我早已过时,工作不力?”

  嘉扬轻轻答:“你这样一讲,连我都知道了。”

  珍伊娜问:“他们看中了你?”

  嘉扬不置可否。

  “钟毓幸以后已许久没有华裔新面孔登场了。”

  麦可把她们的行李摔出来,“该上路啦。”

  嘉扬背上背囊,忽觉沉重。

  珍伊娜说:“我一早知道你非池中物。”

  嘉扬说:“我忘了拿手表。”

  她回转房间,发觉桌子上有一面小镜子,她仔细一看,见镜上有残余白色粉末。

  呵,不要多事,已经要离开这个地方,甚么都装作没看见最好。

  她取了手表便出门。

  最不舍得的是那两只猎隼,像送客似在空中回旋,嘉扬不住朝它们摆手。

  “走吧。”他们不过是过客,应收拾恋恋不舍之心。

  进了候机楼,嘉扬摊开日志手册,在自制地图上画上一条红线,自安曼连接到加尔各答。

  麦可微笑,“嘉扬真可爱,还似小学生似自画地图。”

  珍伊娜懒洋洋说:“你懂甚么,这叫做童真看世界。”

  麦可感喟,“嘉扬也算得是社会的蓝眼儿了。”

  英国人口中的碧眼儿指父亲心目中最宠爱的孩子,与眼珠实际颜色无关。

  嘉扬听到只是笑。

  麦可问:“这些资料,将来准备写书用吧。”嘉扬点点头。

  “用中文还是英文?”  “尚未决定。”

  “届时记得签上下款送一本给我。”嘉扬只是笑。

  “书名叫甚么?”  嘉扬据实说:“还未知道。”

  麦可建议:“用蓝眼儿看世界吧。”

  嘉扬谦答:“我不过是管中窥豹。”

  珍伊娜说:“他们华人的养好,一贯低调,从来不夸奖自己,明明有九十分也说成只有六十分。”

  嘉扬连忙分辩,“我真的只有五十分。”大家都笑了。

  他们登上飞机。

  麦可的手提行李无意碰到嘉扬左臂,她雪雪呼痛。伤口缝了几针,像一条小蜈蚣,爬在雪白的手臂上,看上去有点诡异。

  麦可用宝丽莱相机对牢伤口拍了几张照片给嘉扬,嘉扬夹在日志当书签。

  珍伊娜说:“抱歉我没有将身世告诉你。”

  “那是你的私事。”

  “家母与一名英国人私奔生下我,她娘家一直认为是奇耻大辱,利用亲情诱她回去探亲,还未进家门已经中枪倒地。”

  嘉扬问:“他们为何践踏妇女?”  大家默然。

  半晌麦可才说:“也许,因为妇女生活上需要照顾,久而久之变成一宗附属品,任人宰割。”

  嘉扬感慨,“是,像一只狗或一只猫一样,日久失宠,仍吃得饱已经很好。”

  她想到了自己母亲,黯然神伤。

  “咦,你怎么会有感触?”

  “实不相瞒,家母自三十六岁起就过寡妇般生涯,丈夫在生,但另结新欢,对她不理不睬。”

  珍抬起头想一想,“到了这种地步,女方亦应负责。”

  嘉扬说:“我也觉得她应该走出去。”

  “她还贪图甚么呢,一个虚假的名分?”

  “不,她只是缺乏勇气,她没有胆量。”

  “所以只得天天接受侮辱……生活质素,如此低落,自尊荡然无存,生不如死。”

  嘉扬落下泪来。

  “咦,嘉扬,那是你父母的事。”

  嘉扬拭泪,“在我们的社会,母女同心。”

  “呵,那压力岂非太大。” “是,我们的荣辱也往往牵涉到整个家族。”

  麦可皱上眉头,“多么麻烦。”

  珍扯开话题,“嘉扬,你看过泰姬陵没有?”

  嘉扬老实不客气地说:“我对于当权者将荣誉建立在人民痛苦上的建设一点兴趣也没有。”

  珍笑,“说得好。”

  “但月色下的泰姬陵的确美得不似凡间。”嘉扬埋头读资料。

  这次有人在飞机场接他们。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国人胡佛非常亲切,口口声声愿意帮他们做任何联络工作:“大家是同事,我派驻加尔各答已有一年,各处门路都钻得烂熟。”

  可是三人组想看的,并非各类名胜或是酒店中为欧美游客表演的舞蹈及结他音乐。

  珍伊娜冷冷说:“我知道该往何处。”胡佛背珍吐吐舌头。

  他采取个别击破术,悄悄同嘉扬说:“真难为你,同这样一个臭脾气的前辈合作,她出名霸道,自私,又憎恨男人。”

  换了是男人,他就会说这个前辈公私分明,工作态度严谨,还有,不近女色。

  嘉扬忽然问这个金发儿:“你为甚么歧视女性?”

  他先是诧异,随即嬉皮笑脸,“你弄错了,我爱煞女人。”嘉扬嗤之以鼻。

  忽然之间,胡佛作一个恍然大悟状,“我明白了,你是珍伊娜的新相好。”

  嘉扬拉下脸,“你再说我就请你吃耳光。”

  珍过来说:“胡佛先生,你请回吧,有事我们自然会与你联络。”

  已经说得十分客气,那胡佛知难而退,大家耳根清净。

  珍的第一站是一间学校。校长名古晋,是英印混血儿,看到珍亲昵地拥抱,她们应邀参观课室。

  只见七八岁到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穿美丽的沙里习舞,鼓声咚咚,师一边示范一边说:“她看到他了,双手合十,眼珠往左边瞄去,满心欢喜摆动头部,脚下生了莲花,跳跃嗒咚嗒嗒……”

  她们都拥有一双鬼影幢幢的大眼睛。

  天气炎热,嘉扬本来已经出了一身大汗,可是校舍深园大宅,非常阴凉。天井种玉兰树,异香扑鼻,嘉扬满心欢喜。

  她们在石上坐下来。

  古晋轻轻说:“自淫窟中把她们救出来,总得会她们一技之长。”

  嘉扬这才知道震惊,一股寒意自顶流下至踵,原来学生们的身世如此可怜。

  只听得校长说下去:“经费有限,也只得救一个算一个,我们还设有英语班及缝纫班等。”

  这时女工捧出了茶点,还是道地的英式下午茶,大吉岭红茶、青瓜三文治,殖民地时代似尚未过去。

  古晋女士说:“欢迎你们。”

  珍说:“我一直挂念你。”

  正想聊天,又有人过来在她耳边低声报告,她立刻站起来,“请恕我有事。”

  珍耳尖听到,便问:“是你那著名的善终服务吗?古晋,请带我们去拍摄。”

  嘉扬一听,浑身汗毛竖起来,她不是害怕,而是受不了惨况刺激。

  古晋犹豫一会儿。

  “也许,适当的披露会吸引捐款。”

  古晋苦笑,“我们的确需要经费。”

  珍立刻说:“放心,我们会用隐藏摄影机拍摄。”

  古晋说:“那么,随我来。”

  走过天井,经过长廊,来到一间大厅,约放十来张病,嘉扬满以为会听见呻吟、看到维生设备及护理人员,但都没有。

  病人或熟睡,或卧坐,神情都相当安详,她们都是十分年轻的女性,穿白袍,赤足,看到古晋,过来亲吻拥抱。

  他们放轻脚步,轻轻走过。

  古晋女士在一张病前停下,“这是妮洛尔。她已弥留。”

  她坐在沿,轻轻祷告。

  妮洛尔只有十多岁,双眼微睁,秀丽瘦削的面孔安宁,双手交叠胸前。

  忽然,弥留的少女嘴唇蠕动,说了几句话。

  古晋抬起头,“她怕上帝不原谅她。”

  嘉扬忽然插嘴:“不,上帝一定原谅你,你将坐在上帝右边,直到永远。”

  嘉扬背光站,太阳照在她头上,形成一个光圈,那少女微笑,又说了两句话。

  “她问你可是上帝的使者。”

  嘉扬勇敢地回答:“你将往一个更好的地方。”

  少女呼出最后一口气。  从来没有更轻贱的生命,悄悄来,悄悄去,没有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

  古晋站起来,“我们会给她一个适当的葬礼,她在世上没有亲人,我们把她自街上拾回,她患末期爱滋病。”

  这时连铁汉似的珍都吁出一口气。

  三人组轻轻离去。

  麦可挥汗,“嘉扬说得好,谁还有心情去看泰姬陵。”

  “我们还有更可怕的地方要采访。”  “不!”麦可惨叫。

  嘉扬说:“先找个地方让我喝杯威士忌加冰。”

  “那还不容易,叫胡佛出来结帐。”

  “不,不要他,看见他都讨厌。”嘉扬用手掩住面孔。

  珍终于说:“今天休息吧。”

  回到旅舍,嘉扬终于喝到她的威士忌。

  她拨电话回家。

  “是你,真好,嘉扬,请问:婚筵吃中菜还是吃西菜?”

  “中菜。”  “龙虾还是蒸鱼?”

  “都要。”

  “谢谢你,”陶芳欢天喜地,“现在妈妈同你说。”

  “嘉扬,此刻你又在甚么地方?电话帐单上有来自南美洲的电话。”

  “我在印度加尔各答。”

  “当心!” “知道,”停一停,“家真热闹。”

  “是,办喜事原来这样高兴。”

  嘉扬不知说甚么才好,两个世界泾渭分明,对她来说,母亲那边喜气洋洋已经有点陌生。

  彭太太说:“听到你声音才觉安乐。”

  挂了电话,嘉扬发觉胸口发痒,开头以为是虫蚁咬,脱掉衣服看,发觉一块一块肿起来的是风疹。

  风疹是无名肿毒,通常因敏感引起,不知何时来何时退,但嘉扬心中有数,这次发皮疹是因为精神太过紧张。

  她又取出赫昔信的百宝袋,翻了一翻,果然有风疹药、止痒膏,她非常感激。

  她不禁拨电话给他。

  “赫昔信。”他熟悉的声音传来。  “老赫,是彭嘉扬。”

  “是你,”他十分欢喜,“终于想到我了。”

  “天天用你的药袋。”

  “嘉扬,恭喜你,同美国广播公司签了约。”

  “你怎么知道?”  “这一行的消息传得多快。”

  “托赖,我运气好。”

  “还有,你受了伤可是?”

  “轻伤,不足挂齿。”

  “可大可小,你自己留神。”

  “这一切都是别人传到你耳中?”

  “彭嘉扬,你已成为名人。”

  嘉扬啼笑皆非,“承你贵言。”

  他终于说了实话:“少了你在身边叽叽喳喳,恍然若失,大家都想念你。”

  嘉扬只是笑。

  “我有事要出差,下次再谈。”  嘉扬依依不舍。

  风疹肿块却更加刺痒,坐不宁站不稳,又不敢抓,怕加倍恶化,一照镜子,连脸上都大块叠小块,难看极了。

  嘉扬已有多日没照镜子,发觉皮肤已经晒成棕色,四肢也比较粗壮。

  麦可过来,一看到她的脸,“这是甚么?”

  嘉扬答:“麻疯。”

  麦可坐下来:“这次你也吃足苦头。”

  嘉扬回答:“真没想到这世界的阴暗面如此可怕。”

  “宝贝,你还没见到万分之一呢。”

  “你看,我也开始喝酒。”  “少喝怡情。”

  麦可皮肤黑得发亮,嘉扬伸手出去,轻抚他的背脊,“奇怪,人类肤色竟有那样大差别。”

  “但血液一概鲜红色。”

  “是。”嘉扬笑了。

  “戴块面巾,我带你出去吃咖喱。”

  “我患风疹呢。”

  “怕甚么,以毒攻毒。”

  “叫珍也一起。”

  “她另外有事。”

  嘉扬顾不得,用纱巾遮上风疹,与黑麦可出去吃饭。

  嘉扬一贯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带在身边。

  麦可带她到小巷饭店吃羊肉咖喱,味道鲜美,连舌头都几乎吞下。

  印籍主人过来与麦可搭讪,赠他们一客甜乳酪。

  嘉扬忽然想起母亲叫印裔男子为红头阿三,不禁笑起来。

  麦可掀起她的纱巾,“咦,风疹竟褪下去了。”

  万幸。  可是在这个时候偏偏见到了她讨厌的胡佛带朋友进来。

  那金发儿口不择言,竟指说:“原来你喜欢黑人。”

  嘉扬喝了两杯,已忘记君子动口不动手,忍无可忍,伸长手臂,赏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麦可劝说:“走吧。”

  到底还算是同事。  他拉她离开是非之地。

  “怎么到处碰见这可憎的美国人。”

  “这人像蟑螂,四处流窜。”

  “我的手辣辣痛。”

  “又一次因工受伤。”

  嘉扬笑得落泪。

  “早点睡。”

  “知道。”

  半夜醒来,觉得潮热,抬头一看,月亮似银盘般闪亮,她叹口气,同谁共婵娟呢,她都没有意中人。

  有人在门外轻轻叫她:“嘉扬,嘉扬。”

  谁?  是黑麦可,“来,我带你去看恒河。”

  呵恒河,念小学时看地图小嘉扬就向往不已,这是古文明的发源地,而且拥有最好听的译名,它原名干支,在世上已有亿万年,与幼发拉底河及黄河一样著名。

  “天还未亮。”

  “跟我来。”

  他们悄悄离开旅舍上车,麦可给她一支新鲜莲蓬,让她剥吃,嘉扬满嘴芬芳。没想到麦可那样富心思。

  嘉扬问:“你可结过婚?”

  “两次,现在分居。” “为甚么?”

  “一年倒有十个月在路上,感情难以维系,我计算过,今次我们需乘搭廿二次飞机才能完成工作。”

  “她们都不了解你。”

  “女人都还等男人去体贴她们呢。”

  “这工酬劳并不高,为甚么拚命?”  “我欠珍一个人情。”

  “你们都是义气子女。”

  “你呢,嘉扬,雪白粉嫩的你为何跑到这种地方来。”

  “我一早说过我想寻找名利。”

  这时,硕大晶莹的月亮渐渐隐去,天边鱼肚白,他们驶近恒河三角洲,下车向长堤走去。

  剎那间地平线上出现一线红光,接,太阳缓缓升起,金光四射,嘉扬遮住额头,呵,真壮丽动人。

  信徒纷纷涉水走入河,和衣浸在水中,合什祈祷。嘉扬感动了,只希望众们如愿以偿。

  回到旅舍,却挨了一顿骂。

  珍大发脾气,“离队也不通知我,去了何处?叫人担心,万一失踪,到甚么地方找你们?麦可,你再带嘉扬乱走我就开除了你。”麦可不出声。

  “半小时前就该开始工作了。”

  这次的目的地是低级红灯区,臭味四溢的陋巷、旧楼、搭出一座座笼子般小露台,女子就坐在笼中展览,看到中国人,有些扯过披肩遮住半边脸,有些索性别过脸去。

  嘉扬踩污水感慨地报道:“正当西方先进富庶妇女在为下一季春装走向烦恼的时候,这些女子却正出卖肉体筹嫁妆,是,你没听错,妆奁不足,会遭男家轻视甚至杀害,官方无法压抑这种罪行……”

  嘉扬的大眼睛闪烁由衷的愤怒,语气无奈悲哀,一定会叫观众动容。

  “在这座人间炼狱中,一百多名女子失却廉耻自由,最年幼者只得十一岁,先生、女士,请伸出援手救助她们,请注意世上有这种惨事正在发生。”

  她有无法压抑的愤怒,出示一种针药。

  “相信你们听过这种Y绝育药。”嘉扬不出声。

  “由贵国某慈善机构提供,免费在我国使用。”

  嘉扬忍不住说:“你难道不赞成节育?”

  印道莉女士板起面孔,“该种针药从未在人体试验,贵国妇女也从不采用,最近报告显示,已有使用过Y绝育药的本国妇女患上癌症。”

  嘉扬这时说:“多产妇女难产致死的比率岂非更高。”

  大家没料到这名初生之犊会说出这样政治性不正确的话来。但是,又千真万确指出关键所在。

  印道莉铁青面孔,“难道我国妇女的生命、权益,皆低人一等?”

  嘉扬看她,一面“是”字险些儿出口,被珍一个眼色止住。

  印女士继续说下去:“把这种针药引进我国的所谓慈善机关有何企图,是否想灭绝某种族裔?”

  嘉扬说:“我们会跟进调查。”噫,问题复杂到极点。

  “到了下一个世纪,人口膨胀--”

  印道莉断然说:“那是另一个问题。”嘉扬不想再问下去。

  他们拉队离开。

  在车上嘉扬有点惆怅,“我原本以为可以见到戴卡蒂亚珠宝的马哈拉渣或马哈拉尼。”

  麦可说:“下次吧,我介绍你认识在剑桥读英国文学的藩王后裔。”

  嘉扬问:“做记者是否可以看遍各色人种?”

  “是,政客、罪犯、美女、俊男,百行百业的明星,甚至王室贵族,打出记者招牌,无远弗届。”

  嘉扬嗤一声笑,“那也不过狐假虎威,贵国强凶霸道,随便派个打手出去,人家见了已经诚惶诚恐。”

  谁知麦可直认不讳,“那当然,如果我是赞比亚记者,见闻就差多了。”珍一直低头不语,听到这话,才笑出来。

  麦可问嘉扬:“这次行程,印象最深刻是甚么?”

  嘉扬不假思索的答:“安曼市那两只猎隼,我从未见过如此神骏通人性的飞禽,飞得那样远那样高,可是仍然懂得与地面接触。”

  珍懒洋洋说:“我们还不如它呢。”

  麦可又问:“辛苦吗?”嘉扬轻轻点头。

  “比当初想象如何?”

  嘉扬苦笑,“一早知道是这样,哪敢出发。”

  珍说:“是呀,就是因为年轻无知,不知不觉走到今回,回头一看,汗流浃背,天呀,千山万水,是怎么走过来。”语气无限苍茫,嘉扬为之恻然。

  她问珍:“可是,成绩斐然,亦无遗憾了吧。”

  别看嘉扬年轻,捧起人来不痕,很有一手,珍伊娜一听,感觉十分舒服。

  她笑笑,“哪有毫无缺憾的人生。”三人组在车上竟谈论起人生来。

  嘉扬说:“我渴望变爱。”

  麦可揶揄,“喂,名利之外还要爱情?”

  “都要。”

  珍笑说:“她年轻,别与她计较。”

  车子一停下来,珍便回房准备下一站资料。

  嘉扬说:“珍的生命中除了工作没有其它。”

  “是,我们渐渐断了六亲,竞争激烈,连带朋友都统统得罪,只得与工作共眠。”

  嘉扬想一想,“家母会永远爱我。”麦可笑了。

  那天晚上,他们收拾行李上路,也算是难得了,三个人的身外物仍然只得手提包,嘉扬带的几件线衫已经洗得发白,她从来没有穿烂过衣服,看样子第一次把衣物穿破的经验快将来临。原来,单靠一件行李也能生活,嘉扬对简约二字有了新体验。

  她打开地图,呵,下一站是中国。

  嘉扬问:“为甚么不停香港,那是繁华锦绣地。”

  “你想探亲?”

  “不,但久闻那是购物天堂。”

  “我们不去那,香港的女性生活得不错。”

  “也一定有极黑暗的一面。”

  珍微笑,“我们去中国杭州,届时只得你一个人谙华语,嘉扬,看你的了。”嘉扬不出声。

  “答应我,提问时要一般敏锐,不得留力。”

  嘉扬答:“是。”

  半晌,嘉扬说:“我父亲在杭州有间厂。”

  “啊,真的,可否款待我们?”

  “我试试。”她找出父亲的名片,照号码拨电话过去。

  有一名讲普通话的接待员说:“念祖制衣,请问找谁?”

  “是彭嘉扬找她的父亲彭念祖,他在杭州吗?”

  “呵,原来是二小姐,请等等。”那人对她家庭状况了如指掌,倒是意外。

  半晌,她父亲来听电话,“嘉扬,你在哪,有甚么事?”

  “爸,我明日下午到杭州。”

  彭念祖一怔,“是特地来看我?”

  嘉扬略为尴尬,“我与同事一行三人来中国采访。”

  “好呀,可是要我招待?”

  嘉扬笑,“再好没有了。”

  “我有招待外宾的寓所,我派人派车来接飞机。”没想到父亲对子女又是另外一种态度。

  他问:“嘉维的婚礼如期进行?”

  “没听说有枝节。”

  “谢天谢地。”嘉扬满意地挂线。

  她把情形同珍说一遍,珍哗地一声,“有那样好的父亲,还做甚么记者?”

  嘉扬有遗憾,“可惜,他不是好丈夫。”

  麦可劝说:“那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嘉扬无奈,低头不语。

  珍说:“你也有这么大了,成年人怎可盼望花常好月常圆。”

  麦可却说:“这次可找到东道主了。”

  嘉扬笑问:“你有三个愿望?”

  “有,吃四川菜、吃杭州菜,以及吃广东菜。” “撑死你。”

  “甚么?” “说你吃撑了。”

  “全部办妥,心情异常兴奋,觉得很幸运。”

  “怎么在加尔各答上飞机?”

  “呵,乘机畅游亚洲名都。”

  “印象好吗?”  “人很多,马路拥挤,天气炎热。”

  “领养的孩子,是男是女?”

  “是一个五个月大的女婴,叫秋月。”嘉扬点点头,通常都是女婴。

  “她有兔唇毛病。”

  嘉扬连忙说:“那是小意思,三十分钟外科手术即可矫正。”

  夏巴太太很高兴,“我也那样想。”珍见他们说个不停,微微笑。

  夏巴先生问:“杭州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中国人有句老话,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哗。”

  夏巴太太又问:“请问,你幼年学习英语可有困难?”

  “没有,我相信小秋月也会同样适应,你不必担心。”

  “啊,谢谢你。”

  嘉扬也老实不客气的问:“是甚么促使你俩到中国领养儿童?”

  夏巴夫妇异口同声:“我们爱小孩,自己已有两个儿子,渴望小女儿,既然证实已不能生育,便领养一名。”

  “可是不同文不同种的孩子

  ……”

  “你是指肤色吧,对我们来说,孩子即是孩子。”嘉扬顿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平凡的普通人原来也可以有这样无私崇高的思想。

  夏巴太太兴奋地说:“听说华人幼儿肠胃不适合牛乳酵素,我们会喂豆奶。”

  “我在研究中国人的习俗及节日,总要叫秋月也熟悉祖先的文化,不可剥夺她在这方面知识。”

  嘉扬肃然起敬,“夏巴先生,你一定要与我交换姓名地址。”

  夏巴太太说:“我们住多伦多约克区。”

  看过嘉扬的名片,夏巴太太说:“呵,你是记者。”

  “可否跟你们去领取秋月?”

  夫妇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十分有默契,“欢迎之至。”他俩异口同声,立即约好时间地点。

  转头一看,麦可已经盹,珍正凝神在做功课,双眼对牢计算机荧幕专注地找资料。

  彭念祖没有食言,他派了两名伙计来接飞机,拉中文字横额:“欢迎彭嘉扬小姐”,感觉十分扰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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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okay4587 周四 七月 25, 2013 1:08 am



  嘉扬迎上去,有点不好意思,“我是嘉扬。”

  那一男一女年轻人笑说:“同照片一模一样。”

  他们自我介绍:“我是周一晶,她叫王二卿。”

  五人打过招呼,小周去叫司机把车子开过来,一看,是辆平治七座位旅行车,珍伊娜看了嘉扬一眼,原来彭家那样富庶。

  小周与小王操流利英语,发音太过标准,有点像灵格风唱片。

  “先到厂见过彭先生好不好?”

  嘉扬请示过珍及麦可,两人都无异议。

  厂在近郊,嘉扬也是第一次去。小周介绍沿途名胜,嘉扬有点心事,没搭腔。

  只听珍问小王:“不知你可否帮我,我在找一种玲珑剔透的石卵,叫雨花台石。”

  小王答:“呵,那要到南京找。”

  小周说:“我可立刻叫人寄来,要多少?”

  珍非常高兴,“够种水仙花便可。”

  嘉扬对周王二人刮目相看,如此伶俐,如此乖巧……更显得彭嘉扬这种土生儿似番薯。

  “听讲,雨花台石卵有个传说。”

  嘉扬说:“在中国,无论一条溪水一座石碑,均附送神话一则。”

  珍笑,“嘉扬,你别打扰,且听周说。”

  小周说:“一个传说是释加讲道,大地震动,天女散花,落在雨花台,幻变成七彩石卵。”

  “哗,还有一个传说呢?”

  小周的神色凝重起来,“日本侵华,滥杀无辜,是受害者鲜血染成石卵。”

  嘉扬不语,连一块石子都背这样深的血海深仇,做华人不易。

  到了。

  没想到念祖纺织厂规模那样大那样整齐,出来迎接他们的一个妙龄女子,鹅蛋脸,大眼睛,高挑身段,身穿香奈儿套装,口口声声叫嘉扬二小姐。

  嘉扬心头一个疙瘩,这女子是谁,不似秘书,又不像管家,好不奇怪。

  她自我介绍:“我是念祖纺织厂的经理,叫胡自悦。”

  办公室布置清雅,用明式家具,穿制服的工人斟出碧清的龙井茶。

  嘉扬问:“家父呢?”彭念祖哈哈哈地走出来。

  嘉扬看父亲,有点陌生,上一次见他是几时?已经有大半年了吧,他又胖了,红光满面,踌躇志满。他热情地招呼女儿的朋友,捧出两瓶路易十三拔兰地送给珍及麦可,另外叫胡小姐取来念祖纺织代表作送给他们:“这种丝绒披肩标上名牌在纽约五街大公司出售,且看看品质如何。”把人客哄得欢欢喜喜。

  这时小周进来说:“雨花台石卵已经找到,你们旅途携带不方便,我帮你寄回家中如何?”珍忙不迭点头道谢。

  彭念祖看女儿,“嘉扬你又黑又瘦,工作可辛苦?”

  嘉扬连忙答:“现在流行这样。”

  胡自悦笑道:“时装书中模特儿都像嘉扬。”口气似半个女主人。

  彭念祖说:“司机夏明归你们用,随便吩咐好了,你们且去休息吧,今晚一起吃饭。”

  珍捧名贵拔兰地笑逐颜开,嘉扬摇摇头,叫人***的工夫,彭念祖这种生意人真练得一等一。

  在车上,麦可把他那瓶酒也送给珍,“别喝太多。”

  车子把他们送到一座簇新的四合院。

  连嘉扬都叹为观止,藕色粉墙,淡绿瓦顶,庭园深深,触鼻尽是茉莉花香,一室黄梨木家具,现代设备应有尽有,女佣人满面笑容迎出来。珍赞叹不已。

  麦可抬头正看一幅字画,问嘉扬:“说些甚么?”

  嘉扬硬头皮过去,只怕是狂草,谁看得懂,见是楷书,松口气:“呵,月是故乡明。”

  珍说:“这才叫文化。”女佣人捧出点心来。

  “一会儿还要出去晚饭,别吃太多。”

  麦可说:“哎唷,饺子做成小白兔模样,可爱极了。”

  大家都过去看,啧啧称奇。

  “差点以为嘉扬是小公主。”

  嘉扬颓然,“看到那个姓胡的女人没有,她肯定已代替了家母位置。”

  珍说:“她长得如年画中古装美女。”

  “家母憔悴苍老得多。”

  靠墙古董架子上放一列著名的无锡大阿福泥娃娃,麦可爱不释手,他问:“这黑面孔是谁?”

  嘉扬一看,“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是张飞。”

  “怎么是黑人?”

  “不知道,也许他是混血儿。”嘉扬胡闹。

  “可否送我一套?”

  “请便,”嘉扬大方地说:“这点我尚可作主。”

  “珍--?”珍在客房睡了。

  窗明几净,纱帐已把整个世界的烦嚣隔出去。

  嘉扬看到帐子边停一只蚱蜢,便用手去赶,谁知却是绣上去的装饰,竟像真的一样,那边还有一只粉蛾。嘉扬不由得佩服那胡自悦,她打点生活细节真有一套。她轻轻掩上门。

  麦可在天井看金鱼,嘉扬趁机与母亲通话。

  “妈妈,我在爸爸处。”彭太太大为惊讶,“你竟到了地球另一边。”

  “他对我很好,我很感动。”

  “他替嘉维准备了甚么结婚礼物?”

  “稍后问他,还有甚么话?”

  彭太太沉默好一会儿才答:“无话。”嘉扬无限惆怅。

  麦可探头进来,“我也想打几通电话。”

  “请便。”嘉扬走到另一间寝室,发觉布置又不同,完全西式,但墙上挂一只小巧的蝙蝠风筝。

  她顺手取下,拿到天井去放,不料一阵风来,把风筝送去老远。

  她喃喃道:“妈妈,给你送晦气。”

  用小剪刀铰断了线,蝙蝠一下子飞出去老远,在天边失去影踪。

  稍后,彭念祖叫小王拨电话来催吃饭。

  叫醒了珍,她打了一个呵欠,“唉,假使赚够了钱,将来到华南来退休。”

  嘉扬笑问:“在中国人的地方,你做甚么才好?”

  “学中文,进博物馆,学做中菜。”

  嘉扬笑说:“一个星期下来你就厌了。”

  “晚饭时间到了。”

  “又吃?”

  “正是民以食为天。”

  宴会设在非常考究的菜馆,彭念祖一早在独立贵宾所等客人,使嘉扬觉得面子十足,房还有一位穿小凤仙装的年轻女子在弹古筝。

  新闻记者又不同娱乐记者,不大见这种豪华场面,客人有点兴奋。

  胡自悦自外头进来,嘉扬一怔,已经是半个女主人了,想起母亲,有点扫兴。

  胡自悦捧好几只瓷瓶,笑眯眯地说:“各位来尝尝中国酒,有高粱、大曲、绍兴。”

  珍第一个探头过去。

  这时,那名乐师奏出一曲凤求凰,悠扬悦耳。

  “嘉扬,你喝甚么?”

  “我喝葡萄气酒。”

  菜一盘盘上,胡自悦殷勤夹菜,“全是海鲜,容易消化。”

  麦可笑,“那我放心了,我虽然大胆,也怕吃狗的腿、牛的眼、龟的壳,或是猫的耳。”

  嘉扬不知多久没同父亲一起吃饭,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原本想说的话,因胡自悦在场,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喝酒。

  彭念祖同珍说:“有一种蟹,送这个绍兴酒最好,不知你敢不敢吃。”

  珍纳罕,“只要是蟹,我就能吃。”彭念祖立刻吩咐侍应生去取来。

  麦可笑劝:“珍,别太勇敢。”嘉扬只得笑。

  不到片刻,蟹拿来了,黑漆漆一堆,四围伴珊瑚色的膏。

  珍吓一跳,“这是蟹?”

  嘉扬一看,释然,“原来是醉蟹,顶鲜味,不怕。”

  “怎么是这个颜色?”

  “活的时候浸到酒,产生某种化学作用。”

  麦可倒抽一口冷气,“没煮熟?”

  珍鼓起勇气挑一点放进嘴,“唔”一声。

  嘉扬说:“吃红色的膏。”珍非常欣赏,大家拍手,众人都喝多了。

  吃到完场,还有礼物,彭念祖掏出两只盒子,送给两个外国人,“请多多照顾小女。”

  嘉扬吓一跳,这不是送红包吗?怎么好意思,要拦阻已经来不及。

  正在面红耳赤,麦可已经打开了盒子,“呀,蚝式金表,正是我最想要的礼物。”他立刻戴到腕上。

  嘉扬目瞪口呆,只见父亲朝她眨眨眼,呵姜是老的辣,嘉扬五体投地。

  珍也连忙打开盒子,“真好,不是小巧的女装,我就是喜欢中童尺码。”

  彭念祖笑说:“伊娜小姐那样潇洒的才女当然应该与众不同。”

  “多谢你的慷慨。”这叫做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你们明日还需早起吧,叫司机送客人回去。”

  珍与麦可真喝多了,拱拱手告辞。

  彭念祖问嘉扬:“还有甚么需要爸爸帮忙?”

  “没有了,已经非常满足。”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自悦想与你谈几句。”他也走了。

  胡自悦结了帐,斟一杯碧清龙井茶给嘉扬。

  嘉扬不语。

  那位乐师抱起古筝告辞,胡自悦付他丰富的小费。

  她轻轻说:“世路难行钱作马。”

  嘉扬:“还有甚么话说?”

  “你看你爸可高兴?”

  嘉扬不得不点头,“踌躇满志。”

  “快六十的人了,自学出身,辛苦半辈子,总算熬出头,你大哥都快结婚了。”

  嘉扬接上去:“你是叫我别扫他的兴,别责难他,任他风流荒唐。”

  “可以这样说。”

  “那么,我也把话说白了,家母呢,谁帮她出头?”

  “他会尽量赔偿她。”

  “给甚么,鸽蛋大钻石,更豪华住宅,乘邮轮环游全世界?她仍然是个弃妇。”

  “彭先生希望离婚。”

  “同你结婚?”

  谁知胡自悦笑了,“他为甚么要与我结婚?”

  “你是他的新欢。”

  “有甚么是他现在还没有得到而需要与我结婚后才能得到的呢?”嘉扬没想到她思想那样先进,倒是刮目相看。

  “我只是彭先生的助理,他叫我那样说,我便照做。”

  “如此私事,他为甚么不亲自表态?”

  胡自悦叹口气,“你是他的娇娇女,他怕你给他看脸色,他下不了台。”嘉扬不出声。

  “下个月嘉维结婚,他会同你母亲签字。”

  “家母不答允呢?”

  “彭太太通情达理,知书识礼,又有这样聪敏的两个孩子,她一定不会为难彭先生。”

  “你倒是很了解家母性情。”

  “我很抱歉。”

  “不用,不干你事。”

  “是,我收回那句话,正是,不是胡自悦,也会是其它人。”

  “你看中他老人家甚么?”

  胡自悦并不恼怒,“除了财势,他为人豪爽阔绰,风趣机敏,我由衷敬重佩服他,他又对我爱护备至,最使我感激的是把我两个弟弟送到美国读书。”嘉扬点点头。

  人家说得那样坦白,她还能怎样。

  嘉扬说:“我累了。”她伸手去揉酸软的肩膀,多日沉重的背囊上路,肩膀已生了老茧。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

  “二小姐你这么辛苦却是为何来。”

  “理想。”

  胡自悦一怔,声音有点凄凉,“是,我几乎忘记世界上有这回事,也只有你才配说理想。”

  司机转头来接嘉扬。

  嘉扬回到四合院,看到黑麦可坐在天井一棵桂花树下赏月。

  “嘉扬,你看这月亮多美,难怪中国人歌颂月是故乡明。”

  “你像是爱上中华风景。”

  “你们真懂得享受,又慷慨好客,若不是华裔女不大喜欢黑人,我也想在这落脚。”

  嘉扬好气又好笑,“去日本吧,听说东洋女喜欢黑男,成群结队在码头等黑人水手上岸。”

  “啊,叫我心痒。”

  “至于我们……你很快会看到另一面,别失望才好。”

  “夜深了,去休息吧,珍说明早天未亮要出发。”

  嘉扬抱怨:“不如叫我们鼠纵队,专门摸黑工作。”回到客厅,麦可想回房,被嘉扬叫住。

  “甚么事?”

  “珍在甚么地方?”

  “她在寝室。”

  “我闻到血腥味。”

  麦可大惊,立刻推开珍的房门。

  只见她和衣蜷缩在地上,已失去知觉,可怕的是纱帐上染一挞挞血。

  嘉扬立刻转身大声叫醒管家。

  “叫救护车,快,快,通知小王及小周来帮忙。”

  嘉扬回房,见麦可已扶起珍。

  她气急败坏地问:“伤口在哪?”

  麦可十分镇定,“是旧患,她胃出血。”

  “啊,叫她不要喝太多。”麦可指指茶几。茶几上放一面小镜子,镜面还遗留白色粉末,嘉扬已不是第一次见。

  嘉扬顿足,“被海关搜出来可不得了。”她连忙毁灭证据。

  救护车呜呜驶到,王二卿比同伴先到,与急救员密密商谈,麦可急问:“说甚么?”

  “情况严重,需送院救治。”

  周一晶也赶至,“实时送市立医院。”

  嘉扬悄悄说:“我们手头--”

  小周立刻说:“我有。”

  救护车珍已经苏醒,嘴角有黑色干涸的血,面色非常可怕,嘉扬紧紧握住她的手。

  “不怕,珍,我们在这。”

  珍声音颤抖,“人老了,不中用。”

  “胡说,我偷看过你护照,才三十余岁,还能跑长途,你酗酒,怪得了谁。”

  “明早的任务……”

  “我与麦可会办妥,你放心。”

  麦可在一旁也说:“这是嘉扬的地头。”

  珍苦笑,“后生可畏,就这样抢去我们风头及饭碗。”

  看护嘘一声,替珍罩上氧气罩,珍闭上眼睛。

  主诊医生姓赵,检查过病人,立刻表示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小王马上去付过医药费用,诊治随即开始。照过胃部,爱克斯光片出来,医生说:“看到没有,胃穿了这样一个大孔。”

  他们回到珍的身边,“要实时做手术。”

  珍虚弱地说:“你带了现款没有?”

  嘉扬同她开玩笑,“我有美国信用卡。”

  “去,找ABC的负责人。”

  “天一亮麦可会与他们联络。”

  “天亮之前你们有工作。”

  “得了,工作工作工作,一息尚在,就挂住工作。”

  珍惨笑,“工在人在,工亡人亡,我没有家庭,只得工作。”

  小周过来说:“医生是本市最好的。”

  “去,去工作。”珍赶他们走。

  “小王会留下陪你,小周,你跟我们走。”

  嘉扬与麦可离开病房。

  麦可踌躇:“任何手术都有一定危险。”

  嘉扬狰狞地笑,“不信黄人?”

  “不不,唏,嘉扬,这个时候你还淘气。”

  小王追上来,“已与彭先生联络过,一切包他身上,叫你们别操心。”

  爱屋及乌,父亲这番心意,嘉扬明白。

  在车上,麦可问:“一夜不睡,你累吗?”

  “不累。”

  麦可叹一口气,“终有一日会疲倦,像珍伊娜,当年勇战沙场,报道两伊战争,枪林弹雨,毫无畏惧,做出一流成绩,今日不过做个专题,身体已经吃不消倒下来。”

  “这番话好消极。”

  “记者本是浪人。”

  他们到了近郊一个树林,月亮仍在天际,四周一片静寂。

  麦可说:“这是黑点。”

  小周在车等,他们沿小路走到树林中央,伏倒在草地上。

  麦可说:“是谈情的好地方。”

  “不,这树林恶名昭彰。”

  两人伏在地上好一会儿,身上沾满露水,天仍没有亮。

  嘉扬问:“几点钟?”

  “嘘。”

  他们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她挣扎走上小丘,把一个小包裹放在一株老竹下,又往山下走,走几步,又停下,想往回看,终于没有,匆匆向前。

  这个女子猛然看到地上有一巨大黑影,她抬起头,见一高大的黑人站在她面前挡住去路,她吓得往回跑,又有一女子抱住她丢弃的包裹瞪住她。

  女子走投无路,双腿无力,坐倒在地上,浑身颤抖。

  这时,包裹忽然活动起来,蠕动一下,发出哭声。

  呵,是一名弃婴。

  婴儿当垃圾一般丢到路旁,是何等样的惨况。

  嘉扬双手忍不住发抖,“大姐,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女子蹒跚站起来,双手乱摆,“让我走。”

  “这是你的亲生儿?”

  “别问我,别问我。”她一步步往后退。

  “因为她是女婴?你不是女性,你母亲、你外婆、你祖母不是女性?”

  那女子一急?跤,滚下山坡,随即爬起来,一溜烟奔走。

  麦可放下摄影机追上去:“喂你-”

  这时,有两名穿制服人员走过来,“甚么事,你们是甚么人?”

  嘉扬见是公安,立刻叫小周来帮忙。小周说了两句,公安脸色缓和,自嘉扬手中接过那婴儿。

  嘉扬发觉那不知名幼婴有一张可爱的圆面孔。

  公安说:“是男婴。”

  “为甚么丢弃他?”

  “通常是有病,无能力医治,只得放弃。”

  “我跟你到医院去。”

  公安干笑,“这位小姐,救得了几人,这树林每早都可以发现弃婴,我们收集了去送往孤儿院待人领养。”嘉扬潸然泪下。

  他跟公安到医院,半晌,小周出来报告,“那婴儿患心漏症。”

  他们只得黯然离去。

  小周去打了一通电话,“珍伊娜小姐手术顺利,休养数日可以出院,不过,医生叮嘱,无论如何,不可再喝酒抽烟。”

  嘉扬一闭上眼睛,便看到无名婴小小圆脸,晶莹的眼睛似在控诉甚么,嘉扬泪盈于睫,不知怎地,双眼非常刺痛。

  嘉扬到医院去探访珍。

  一进房便看到头放一盘粉红色牡丹花,珍手中拿《纽约时报》,身上换了丝睡衣。

  嘉扬心知肚明,“甚么人来过了?”

  “胡小姐,她带来燕窝粥,说手术后吃这个最好。”

  “你我是知识分子,应知道那没有特别营养价值。”

  “可是有人那样关切病人,的确对复元有帮助。”嘉扬不语。

  “你仍然不喜欢她。”

  “那是一定的事,没有甚么可以改变我的观感。”

  珍轻轻说:“有时命运给我们甚么,我们就得接受甚么。”

  嘉扬忽然流泪:“即使命运给我们一个破兜,装残羹冷饭,还混烟头膏布,也得吃下去?”

  “你没有尝过挨饿滋味吧,极不幸,胡自悦有。”

  嘉扬用手擦眼,“很明显,《纽约时报》与燕窝粥都生了效。”

  “你双眼怎么了?”

  “炙痛。”

  “今晨工作可顺利?”

  “麦可一会儿会把片段带来你看。”

  这时,看护进来,看到嘉扬使劲揉眼,“小姐,别用手,不生。”

  看护放下针药,好心地替嘉扬检查一下,“哎呀,小姐,你得了砂眼,赶快医治,以防后患。”嘉扬惨叫一声。

  这时麦可刚到,听见嘉扬双眼有事,不禁诉苦:“一个伤,一个盲,这是甚么新闻组。”嘉扬连忙找父亲。

  胡自悦来接电话:“是嘉扬吗,他一早往上海开会去了,可以同我说吗?”

  来了。开始接管彭念祖一切大小事宜-你要见他?先过我这关,我点了头,你才有机会。

  嘉扬苦笑。

  “没甚么事。”她改变主意,“我不过向他请安。”

  “嘉扬真会说笑话。”

  “有事我们再联络。”嘉扬落寞地挂上电话。

  她到医院楼下门诊部挂号。

  正在轮候,手提电话响,是她父亲的声音,“嘉扬找我有事?”

  啊,小觑了胡自悦,嘉扬一阵羞愧。

  “爸,我患砂眼。”

  “不怕不怕,我叫王二卿陪你去看专科医生,很容易治好。”听到父亲声音,嘉扬心定,觉得与父亲的关系反而比以前更接近。她还不愿意承认是因为胡自悦的缘故。

  小王赶来,立刻带她诊治,并且遵医嘱让嘉扬架上墨镜。

  “变成盲妹了。”嘉扬颓然。

  “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

  “那么,到胡小姐办公室坐一会,喝杯茶。”

  “是回纺织厂吗?”

  “不,胡小姐另有一丬小小香水厂。”

  “香水?”

  “正是,来参观一下,很有趣。”

  嘉扬十分意外,这倒是一门最高贵浪漫绮丽的工作。

  走上二楼,已经闻到沁人心脾的玫瑰花香。

  门一打开,是一家办公室,宽敞的大桌上放许多玻璃瓶子,倒像实验室,可是最吸引嘉扬的,还是一只大篮子内各种剪下来的玫瑰花。

  胡自悦闻声自内间出来,“欢迎欢迎”,立刻叫人奉茶,又问候嘉扬双眼。

  嘉扬迫不及待,“你做香水?”

  “我帮美国一间著名化妆品公司生产玫瑰油,还没有自己的名号。”原来如此。

  她很坦白,“这门生意是你父亲帮我成立的。”

  所以她对他五体投地,死心塌地。

  胡自悦说:“玫瑰花原产中国-”

  甚么?不是英国吗,成日听人说英格兰玫瑰,又刁陀种玫瑰是英国国花。

  胡自悦笑说:“十八世纪英商来华采办茶叶时,看见种在茶田四旁的玫瑰,一并带回本国,占为己有。”

  “真没想到。”

  “茶与玫瑰,都属于中国,云南盛产玫瑰,英美有植物学家终身住在当地乡村研究玫瑰。”

  “有这样的典故!”

  这时,王二卿忽然问:“是甚么令华人别离瑰丽的祖家,远赴冰天雪地的大荒原如加拿大呢?”语气中只有遗憾,没有讽刺。

  嘉扬一句话马上要出口,硬生生吞下肚中。

  “嘉扬我送你一瓶玫瑰油,别小觑它,一万朵玫瑰也制不成一安士。”

  刚说得起劲,电话响了。

  麦可在那头说:“大老板约翰森想见你,请与他联络。”

  嘉扬莫名其妙,“我几时有了大老板二老板?”

  “你忘了,我们曾与美国广播公司签约。”

  嘉扬有点后悔,工作上,她最怕两件事,一是服侍上司,二是管制下属。

  她并非管理阶层人才。

  “看情形他想召你回美述职。”

  “我不去。”

  “真是孩子,你自己同他说吧。”

  嘉扬无奈,只得走进胡自悦的办公室,刚想拨电话,它已经响起来。

  “嘉扬,是妈妈,为甚么廿四小时听不到你声音?”

  “呃。”

  “妈妈急焦虑地等你,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可怜的妈妈,“你不去寻消遣?”

  “咄,听完你声音,我自然会去吃喝玩乐。”

  “是,我尽量准时。”

  “有见你父亲吗?”

  “我四处开会。”

  “那女人呢?”

  “甚么女人?”

  “嘉扬,大可揭开天窗说亮话,他已把离婚协议书寄来。”

  嘉扬沉默。

  “你可叫他放心,我会如期签署文件。”

  “妈妈--”

  “工作完毕,速速回家,嘉媛也自马达加斯加返来了,她得了黄热病,正在疗养。”

  “病况可严重?”

  “幸亏医药昌明,不过也吃了不少苦头,廿多岁的人竟长出白发来,开头还把病情瞒她妈。”

  嘉扬作贼心虚,“妈妈,我还有事。”

  “去吧。”挂了线。

  电话铃又响起来。

  “彭嘉扬?我是伊芬约翰森。”

  “你好,久仰大名,如雷灌耳。”

  “嘉扬,很高兴与你合作。”

  “不客气。”

  “嘉扬,请即乘机返纽约一天,我有话同你说。”

  嘉扬不想被他像名信差般使来使去,这种事一开头就没完没了,她老实地说:“我染上砂眼,只怕美国海关不给我通过,需先治好了再说。”

  那约翰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是否孙子兵法中的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嘉扬心想,你是哪一国的君王,不过是名主管耳,口气狂妄,典型美国作风。

  口中只说:“是宋朝名将岳飞说的。”

  “嘉扬,我看过你的片段,对,你的摄影师叫甚么名字?”

  “麦可。”

  “这人工夫还过得去,但是你,彭嘉扬,你才是明日之星,我被你的报道打动。”

  嘉扬欢喜:“谢谢你,是珍伊娜把整个计画策划周详。”

  “啊,珍伊娜,我正想同你说这个人。”

  嘉扬的心提起来。

  “珍伊娜表现大失水准,我们已决定把她的镜头全部删除,净以你为主角。”

  甚么,嘉扬心中低呼,怎么可以这样做,这不等于在珍背脊插上一把刀吗?

  “这件事你且莫向珍透露,这是管理层的决定,你们归队后我自然告诉她。”

  “可是-”

  “嘉扬,这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好好把握多多出镜,记住,纪录片剪辑后你是主角。”

  嘉扬心都寒了。

  









这双手虽然小--六





  “好好与彼得合作。”

  “他叫麦可。”

  “Whatever。”

  他挂断电话。

  嘉扬捧头发呆。

  这样,算不算出卖伙伴?她由珍自小城小电视台发掘出来,结果,节目尚未播出,她已甩掉珍自立门户,道义上仿佛说不过去,可是,又有甚么更好的办法?呵,盲拳打死了老师傅。

  胡自悦进来问:“嘉扬,甚么事,脸色都阴沉了。”

  “是吗,看得出来?”

  胡自悦微笑。

  “唉,但愿我可以学得深沉一点。”

  “何必学狐狸?”

  “脸色变幻太速,是无修养表现。”

  胡自悦说:“你年轻,没城府。”

  “请替我好好照顾珍伊娜。”

  “那还用说。”

  晚上,嘉扬双眼炙痛得不能入睡。

  大清早,麦可过来说:“珍想出院。”

  嘉扬说:“她立定了心思,谁也改变不了。”

  “我享了好几天福,阿连我的卡其军裤都熨得笔挺,我替她拍了好些照片送她答谢。”

  嘉扬微笑。

  “来,让我拍摄你的红眼睛。”

  “去你的。”

  “嘉扬,还记得你曾讨厌害怕我吗?”

  “那是我童年的臭事,少不更事,请多多包涵。”

  麦可的镜头对嘉扬,她开始介绍四合院的结构、天井中假山与花树,以及负责洗熨的刘妈。

  工人捧出菜肉云吞,嘉扬又笑说:“意大利的马可勃罗把华人的食带返祖家:比萨是烧饼,诺其是猫耳朵,史毕其蒂是细,列维奥利是云吞……真亏他们,就差没粢饭油条。”

  接,她感慨地说:“我从来没有回过家乡,我的中文,在加拿大学习,可是,家乡一切,无比亲切,感觉如种在心底血。”

  麦可放下摄影机,“不知怎地,很普通的话自彭嘉扬口中说出,也变得十分动人。”

  “哪哪。”

  “这这。”麦可也笑。

  这时,身后传来一把声音:“甚么事那么高兴,也不等我。”

  是珍伊娜由小王搀扶回来了。

  嘉扬心底无比内疚,目光几乎不敢接触珍,只说:“兰州来了哈蜜瓜,我切一个给你吃。”

  珍坐下来,叹口气,“在这享惯了福,再也走不动。”

  嘉扬说:“T.S.艾略脱的诗《朝圣者之旅》中三皇艰苦上路,去寻找基督,梦中看到穿丝衣的少女捧来冰果,无限惆怅。”

  珍颓然,“真的,这么辛苦,为甚么呢。”

  嘉扬感慨,“悲惨事还在后头,最终三皇赶到看基督出世,返到祖家,却又不再甘心平凡逸乐生活。”

  “这不是在说我们吗?”

  连麦可都放下摄影机。

  嘉扬连忙说:“来来来,吃云吞。”

  麦可赞不绝口,“意人哪比得上,中国云吞皮子是活的,自己会钻进喉咙,几乎连舌头也带了去。”

  嘉扬大笑。

  珍伊娜说:“下一站,我们去曼谷。”

  嘉扬摇手,“我不去我不去,那真是穷女的人间炼狱。”

  麦可加一句:“纽约何尝不是,处处一样。”

  “可是,在西方,多多少少有点自甘堕落,不似她们,由父母亲手卖落淫窟。”

  珍说:“我去年曾经拍摄一些片段,或者可取出应用。”

  “对,”嘉扬说:“那样最好。”

  “我已无斗志。”

  嘉扬安慰她:“在病中自然消沉,康复后看法就不相同。”讲完之后,才发觉自己有多虚伪,吓得掩住了嘴。

  下午,特效药生效,嘉扬的双眼好了许多。

  麦可叫嘉扬带去买工艺品,嘉扬知道他有话要说。

  “珍说明日去韩国,她带队从来毋须征队友意见。”

  嘉扬不出声。

  “约翰森同你说了甚么?”

  嘉扬无奈地摊摊手。

  “可是要摔甩珍伊娜?”

  嘉扬急得瞪眼。

  “意料中事,我作为观众,也情愿看彭嘉扬,管理层预备捧红你。”

  “我-”

  “别难过,形势如此,与你无尤,受迫女性这种题材已有多人做过,并无新意,可是你的面孔与观点确实清新可喜。”

  嘉扬重重叹一口气。

  麦可接说:“社会便是这样,压榨年轻人才干,直至干瘪,然后,弃如败履,再去选拔新人,嘉扬,记住,有一日老板前来求你,非漫天讨价不可……名字与薪酬都要排第一,机会一失,徒呼荷荷。”

  嘉扬低声说:“是,我会记住。”

  麦可笑了,“还有,约翰森著名好色。”

  “哟,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会骚扰同事吧。”

  “不过,选择多多,他未必会勉强你。”

  “或许,他只喜欢金发女郎。”

  “刚相反,他是***喇嘛的信徒,平日练气功,女友都有一把漆黑亮丽的头发。”

  “明白。”

  “那么,请陪我到市集买一块翡翠,让我带回去送朋友。”

  嘉扬笑,“在市集买几百元一件的玉器,只怕不是真货。”

  麦可却有智能:“心意属真便可。”

  他们蹲在地摊上讨价还价,档主何等精灵,一看便知是羊牯,只把次等货色取出给他们看。

  终于选了一件雕花卷,落实三百大元,嘉扬看中一只滑石猴子,十元成交。

  “在这,买的过程比真实货物有趣。”

  麦可说:“我一直想拍摄世界跳蚤市场实况。”

  嘉扬兴奋地说:“如果去巴黎的奥普市场就好了。”

  “你也喜欢该处?”

  “我可以整年住在那。”

  嘉扬眼疾未愈,又不顾一切不怕肠胃出毛病在街上买刨冰吃。

  说说笑笑回去,珍伊娜叉腰如训他俩:“到甚么地方玩去了,都不用做事啦。”

  两人连忙唯唯诺诺,静心听。

  “明晨我们不去汉城改去东京。”

  麦可好不失望,“为甚么?”看情形有女友在那,呵,或许就是那块假玉的未来主人。

  “我已联络到日本储妃雅子大学时期的室友,该位女士愿意接受访问。”

  又一个卖友求荣的故事,太多人喜欢讲话。

  “该位女士只在东京逗留三天,愿意拨时间给我们。”

  珍返回房去部署。

  嘉扬吐吐舌头。

  麦可沮丧地说:“我喜欢韩国,我爱煞女子永远跟在男子后边距离三步的习惯,你叫她,她又听得见,可是,她又不会争先恐后,真是美德。”

  嘉扬一听,气得说不出话来,扑上去说:“打死你这种不尊重女权的小男人。”

  二人在大厅中追逐,麦可乐不可支,笑声震屋瓦。

  珍伊娜开门出来,“嘘。”

  黑麦可心想:怪不得人人喜欢轻松活泼的嘉扬,珍不明白一个人总得有下班的时候,岂可能廿四小时绷紧神经。

  他们向彭念祖告别。

  胡自悦说:“彭先生到台北去了,我替你们饯行。”

  嘉扬说:“不用了,都快吃撑,况且,时间已急。”

  “嘉扬,这次与你相会,十分高兴。”

  “彼此彼此。”

  胡自悦与小周小王送他们到飞机场,送上糕点红包。

  忽然之间她泪盈于睫。

  “为甚么?”嘉扬轻轻问她。

  胡自悦没答,“记得滴眼药水。”诸人一再道谢告别。

  在候机楼嘉扬拨电话回家,麦可对牢她拍摄。

  有人来接电话,听到是嘉扬,笑嘻嘻问:“你猜我是谁?”

  本来这个问题最无聊,可是嘉扬一听大喜,“嘉媛,是你,你的猴子怎么了?”

  “利马猿不是猴子。”

  “好了好了,生物学家,身体如何?”

  “大致上复元,只是累。”

  “我妈呢?”

  “某时装公司大减价,她去抢购。”

  多好,嘉扬反而放心,子女最怕母亲痴心一片等电话,男人最怕妻子晚上等门,都是压力。

  “你有无固定男友?”

  “尚无,你呢?”

  嘉扬答:“哪有空。”

  “嘉维找我做伴娘呢。”

  “好呀,届时见,对不起,我要上飞机去,就此打住。”

  在飞机上,珍伊娜呻吟。

  嘉扬担心,“你挺得住吗?”

  “伤口有点痛。”

  她叫侍应生送酒过来,喝一大口,又一大口。

  嘉扬急把杯子抢过,“你还喝,想送命乎。”

  麦可看珍摇摇头,轻声说:“当年这种小病哪难得倒她。”

  岁月不饶人,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珍已沉沉睡去。

  嘉扬无限感慨,老兵只能战死沙场,回家?已经无家可归。

  麦可轻轻说:“其实,你大可访问胡自悦,她是一个好故事。”

  “咄,她锦衣美食,岂是我们访问对象。”

  麦可说:“受压迫女性是不受尊重,地位被贬低的女性,有时与经济情况无关。”

  嘉扬又想到母亲。

  “你说得对。”

  “没想到黑人也有脑袋吧。”

  嘉扬答:“确实意外,是几时的事?”

  麦可也够捉狭,“在华人开始随地吐痰的时候。”

  “呵,我们瞄得很准,当心一口吐到你脸上。”

  麦可问:“一定要彼此侮辱吗?”

  “有关国体,寸土必争。”

  麦可笑了。

  珍醒来,“麦可你不觉最近笑得太多太响?”

  麦可噤声。

  幸亏珍转个身又睡去。

  麦可又问:“有人在彼岸等你?”

  “妈妈等我回去做哥哥伴娘。”

  “无男友?”

  “真难找,大部分肤浅,又有许多是书呆子,有些家境太好,又有些太差。”

  “一定要黄皮肤吧。”

  嘉扬点点头,“我答应过母亲。”

  珍忽然又搭腔:“麦可,这一切与你何关?”

  原来她甚么都听到。

  抵达东京,候车时已有娇小的东洋女与麦可搭讪,知道他是摄影记者更加笑得像一朵花,问他在哪家酒店下榻,又送上电话号码。

  嘉扬在一旁骇笑,这比港台女性的胆色又胜多多,东洋一切抄袭自中华及西洋,煞有介事,织成一块华丽的百家布,披在自家身上,连大胆开放都学得似模似样。

  三人上车,到旅舍安顿好行李,随即出发采访。

  当事人叫德兰妮,在联合国任职,比嘉扬年纪大一点点,五官漂亮,衣时髦,性格也爽朗。

  她寄住在当地一所老房子,一早在门口恭候,看见他们三人组,高兴地说:“门牌很难找。”

  麦可早已架好摄影机拍摄。

  珍伊娜问:“这次来可见过雅子?”

  “哪见得到,一入侯门深似海。”

  “你有否尝试?”

  德兰妮摇头,“我对他们的礼节不甚了了,何必去打扰她,她已经不是我的同学雅子了。”

  “你们在哈佛同室?”

  “是。”她拿出照片簿。

  嘉扬好奇,探头去看,那只是普通大学女生的生活照片:在舞会喝啤酒、打草地网球、身穿睡衣在宿舍温习……

  彭嘉扬也有一本那样的照片簿。可是这些照片的主角将来会成为古国皇后。

  嘉扬说:“她很漂亮。”

  “的确是,高大硕健,平和可亲,又是优秀学生,很多人追求她。”

  “可是,她嫁了一个比她矮上四吋的德仁,并且,一起走路时,她不得超过他,也不能与他并排,必须落后三步。”

  “这是规矩。”

  珍伊娜取出袖珍摄录像机,播放片段,“这是雅子大婚实录,穿上传统礼服,她为甚么眉头紧锁,神经紧张?”

  德兰妮一时口快:“穿十多层拖地长袍,她说她怕摔跤。”

  珍伊娜立刻问:“这么说来,她婚后你们还有联络?”

  德兰妮不出声。

  “你们仍有对话吧。”

  “雅子是一念旧的人,看,这是她寄给我的结婚请帖。”

  像一本小册子般有十来页,白底熨银字,十分精美雅致。

  德兰妮微笑,“设计多美,没辜负印刷与纸张都由日人发明。”

  嘉扬的声音忽然冷峻,“不,那是中国人的技术,稍后流传到日本。”

  德兰妮很大方,不予争辩,“我没有出席,今日倒有点后悔。”

  嘉扬看请柬信封,发觉邮票上又印二次大战时具侵略性的日空一字,而不是较温和的日本,她觉得错愕,可怕。

  但她不再言语。

  “雅子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出身也好,本想有自己的事业,出任外交使节,初初人民对她也有盼望,猜想她或者有可能改善皇室透明度,可是迄今如石沉大海。”

  珍伊娜说:“她在这几年内只露面三数次。”

  “每次在电视中出现,总是像雕塑般动也不动,双腿并排……以前我们时时盘腿坐地下聊天。”

  嘉扬问:“是甚么原因促使她答允这头婚事?”

  这时德兰妮忽然幽默地说:“那的确是一头好人家。”

  大家都笑了。

  “我的资料就这么多。”

  “已经很好,谢谢你。”

  他们喝了一杯清茶告辞。

  “纽约再见。”

  嘉扬忽然想回家。

  珍对她说:“你可到银座购物。”

  嘉扬摇头,“我衣打扮都很随便,有时只用母亲穿剩衣物。”

  “那么,去喝杯咖啡吧。”

  灵敏的嘉扬忽然明白了,珍是要使开她,“是是,我马上去。”

  她在小路闲荡,钻进书店看色情漫画,看得骇笑。

  一时想起,王妃与她母亲,其实都好似伊斯兰妇女,自顶至踵蒙黑甲鋈耍宰呦蜃杂芍罚b远而充满荆棘。

  她到一间小小咖啡室坐下,叫了饮料,又听到了卜狄伦的歌声。

  是著名的“彼时我苍老得多,现在是反而年轻了……”

  坐在柜台上一个标致的女郎用普通话咕哝:“这把声音难听死了。”看样子是侨民。

  嘉扬不出声。

  一个像店主的男子走出来替嘉扬添咖啡。

  那女子媚笑说了几句日文。

  嘉扬想,一个人活下去总得出些法宝。

  喝完咖啡离去,走到大街,只见华灯初上,铺天盖地的活动霓虹光管,一个东京,一个拉斯维加斯,真是世上最多霓虹灯的地方,嘉扬一点也不喜欢。她回旅馆去。电话接通了,未来大嫂周陶芳问:“你在东京?”

  “咦,你怎么知道?”

  “嘉维找到一架电话示踪器。”

  “呵,专门为对付我。”

  “可不是,嘉扬,替我买几支资生堂口红回来,号码是零一及十七,各十支。”

  “怎么用得光!”

  “我用来送人。”

  “好,我替你办,婚礼一切都筹备好了吧?”

  “对,如大考前夕,我在风眼中休息。”

  “我妈呢?”

  “出去了。”

  又不在家?“她最近心情如何?”

  “很沉默平静。”

  “工作完成没有?”

  “快了。”挂下电话,嘉扬检查砂眼,已经好了许多,手臂上伤口亦渐渐平复,只可惜皮肤比从前粗黑。

  麦可来敲门。

  “嘉扬,告诉你一件事。”

  “请说。”

  “珍叫我把你的镜头全部删剪。”

  嘉扬一怔,会不会她也听到甚么?

  “她警告我,如果给你知道,就开除我。”

  “你不怕?”

  “我拿救济金生活时都未曾怕过。”

  “你也别太欺侮她。”

  “她若是十年前的珍伊娜,我可不敢得罪她。”

  “世态炎凉。”

  “喂,我还有约会,对不起,再见。”

  外头有年轻女子等她,高度才到他腋窝,二人高高兴兴寻欢去。这叫做自由?不擅于处理自由比没自由更可悲。

  那一个晚上,珍都没有找嘉扬说话。

  第二天一早,嘉扬正整埋好行李预备飞香港,珍伊娜走过来,把一张飞机票放桌上,“嘉扬,任务完毕,你可以回家了。”意外得叫嘉扬瞪大双眼。

  “接的旅程,我自己会跟,至于薪酬,全数照付。”彭嘉扬被解雇了。嘉扬不想多讲,顺手拾起飞机票。

  “你不问理由?”

  “不是工作完毕收队吗?”

  “你心知肚明。”

  为免事情变得丑陋,嘉扬说:“我还有事做,珍,多谢你赏识提拔,后会有期。”

  此时此情,说这番话,好似有点讽刺,但嘉扬是真心的。正等于此刻的她本来可以解释:“是老板不要你,不关我事”,那岂非更加火上浇油。她并没有取过那张飞机票,拎起行李开了门就出去。

  耳畔还听见珍冷笑一声:“那约翰森是甚么东西!ABC数人物,哪轮得到他。”

  一个人总不能一失意就骂其它人不是东西,他虽不是东西,倒也正操生杀大权,脾气不好,真是事业上一大障碍。

  迎面碰见麦可,“咦,一早你去哪?”

  “珍叫我滚蛋。”

  麦可吃惊,“我送你到飞机场。”

  嘉扬无奈,“太远了,她或者需要你。”

  麦可点头,“嘉扬,你会成功,你懂得替人想。”

  “还剩下多少站?”

  “香港、曼谷、吉隆坡。”

  “祝你们好运。”

  “嘉扬-”

  “你知我电话号码。”

  麦可送她到门口,替她叫了出租车。

  嘉扬上车走了。

  沿途她闭目养神,不发一声,可是电话响起来。

  “嘉扬,我是约翰森,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嘉扬问:“是麦可说的?”

  “麦可是谁?”他仍然不记得摄影师的名字,“我与珍伊娜了解过情况,嘉扬,此刻你并非听令于她,毋须离开,你已是我的手下,记得吗?”

  嘉扬立刻说:“一组人在外工作,亲密好比恋人,一旦猜疑,必无善果,何必勉强。”

  “是,你譬喻得很好,这样吧,你立刻到纽约来见我。”

  “我想告三天假。”

  “干甚么?”

  “回家。”嘉扬十分坦白,也不怕人说她幼稚。

  “想家了,”约翰森的声音忽然温和,“你去吧,星期一纽约见。”

  一个人走运的时候真是风调雨顺,心想事成,非要把握这机会好好努力工作。

  到了飞机场,嘉扬走到柜,取出信用卡买了张头等票,约十个钟头后便可回家。

  时间未到,她进贵宾厅喝杯啤酒。

  一坐下,就有人过来搭讪,“小姐你好,我请你喝香槟。”

  一身酒气,已经酩酊,因是日本人,更加讨厌,嘉扬不去理他。

  “你想结婚?也可以,我们立刻到拉斯维加斯去。”

  嘉扬正想发作,已有护前来解围,把那人推走。

  又有人用英语说:“你是中国人吧。”

  嘉扬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华裔年轻人,一套西装剪裁合身,无比优雅。

  她点点头。

  他坐过来,“我叫陈在豪,在温市交易所工作。”

  “彭嘉扬,记者。”

  “我见过你的面孔,你曾报道一宗狂汉杀妻儿再自杀的新闻,令我印象深刻。”

  “那的确是一宗惨剧。”

  “不,”年轻人仰起头想一想,“是你秀丽的脸上那种愤怒与无奈使我感动。”

  嘉扬不由得摸摸面孔。

  “我对自己说,我希望结识这位小姐,四处托人,结果,朋友表妹的姐夫的同事与你熟稔,待他答应做介绍人的时候,你已出差到非洲。”

  嘉扬微笑更正:“南美洲。”

  “没想到在候机楼碰到你。”

  “真巧。”

  “你晒黑许多。”

  够了,嘉扬不再回答,摊开报纸看起来。

  上了飞机,才发觉年轻人坐他身边。嘉扬疲累到极点,几乎立刻昏睡。

  年轻人光是看她的睡姿就很开心:从来没有女子睡得更加失态:仰脸,张大嘴,呼噜呼噜,但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她浓眉长睫,轮廓鲜明,愈失态愈天真可爱。

  嘉扬耳畔隐约听见侍应生说:“彭小姐,用餐了”,“彭小姐,可需要冰水毛巾”,“彭小姐,多要一个枕头吗”……

  她自太平洋一边睡到另一边。飞机在跑道煞停她才睁开眼,看见那年轻人对牢她笑。蓦然嘉扬不知身在何处,咦,这是谁,难道她已婚,他是她丈夫?

  要呆一会儿,神志才慢慢苏醒回归,呵,想起了前尘往事,她是一名记者,现正回家,眼前之人不过萍水相逢。

  可是对时空仍然混淆,她问:“还未起飞?”

  “已经抵达。”这倒也好,如黄粱一梦。

  “我有车,送你一程。”

  嘉扬婉拒,“我有人接,谢谢你。”她要了一大杯冰水全喝下去。

  下飞机时年轻人想帮她提行袋,那只五十磅重的背囊令他的身体一侧,他意外地说:“这么重。”

  嘉扬笑笑,将它背到自己背上。

  年轻人怜惜地说:“你的手很小。”嘉扬不出声。

  她过关后叫部出租车一溜烟回家。

  抵家门口忍不住流下眼泪,一边按铃一边大叫:“妈妈,我回来啦。”

  没有人应,都出去了?

  嘉扬只得找出门匙开门,用密码解除防盗警钟。

  她呼出一口气,摊在大沙发一会儿,到厨房取水果吃,噫,都到甚么地方去了呢。

  她想好好用香皂沐浴,一走进房间,呆住,陶芳的嫁衣挂在她前,象牙白缎子,坠腰,领口卷边如一朵玫瑰花,漂亮得令人吸气。

  她走近轻轻抚摸衣料,嘉扬有种木兰从军回来的感觉。对牢镜子,她呆视自己,黑了,粗了,大眼袋,头发开叉,要多丑有多丑。

  她连忙找来香精浸浴,接敷脸,用橄榄油擦发梢,然后,倒在自己上等母亲不回又睡了。

  这次,她没睡好,忽尔看见遭人残害的墨西哥妇女肢体,忽尔又看见被遗弃婴儿亮晶晶的双眼,她惊醒,惊怖地喊出来。

  这时,有男声问:“小姐,你是甚么人?”一看,是两个警察,嘉扬愕然。“你为何闯入民居?”

  “这是我的家,我有门匙。”

  “有位太太报警说购物回家发觉屋有人闯入。”

  嘉扬啼笑皆非,“妈妈,妈妈!”彭太太奔进房内,“嘉扬,是你?”母女紧紧拥抱。

  连警察都笑了。嘉扬连忙致歉。警察却说:“最近治安确是比较令人担心。”

  他伙伴把嘉扬认出来,“你是综合电视彭嘉扬可是,警方都说你英勇。”嘉扬有点不好意思,送警察出门。一转头,看见母亲惊讶地看她。

  “妈妈,我回来了。”

  “你手臂受过伤?双眼红肿,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同嘉媛一样,在外边搞得五痨七伤才回家来?”

  整个下午,在医务所度过,首先,去医眼睛,检查过没事,彭太太才放心,接,去整型医生处磨平手上伤口。

  然后,陪母亲喝下午茶。

  “我行李尚未整理。”

  “明天再说,你又干又黑,吃多点。”

  回来了。嘉扬却恍然若失,本来陪母亲吃茶逛街是最自然不过的消遣,现在却十分敷衍。

  经过时装店,被女职员看见推门追出来,“彭小姐,进来看看新货。”彭太太把女儿拉进去。

  “咦,彭小姐胖了,穿六号都可以。”又取出手袋,“最新式的腰包及背囊,适合彭小姐这样潇洒的年轻女子。”

  嘉扬心不在焉,略看一下,“这么小,能放甚么?”

  “信用卡及胭脂呀,哈哈哈哈。”嘉扬也笑,她的背囊,重五十磅以上。

  “妈妈,你也累了,我们回去吧。”结果包了两套衣服回家。

  嘉扬边驾车边说:“妈,你还没有找到方向?”

  “你这口气像你父亲。”

  “对不起。”嘉扬内疚。

  “我一直是个无所事事的主妇,我不打算在这种失意时刻信心尽丧意图认错改变自己,甚么去学烹饪缝纫计算机网球,药石乱投,我情愿做回原来的我。”

  嘉扬唯唯诺诺,“是是是。”

  彭太太终于把志愿说出来:“我打算照顾孙子。”

  嘉扬笑了,这的确是年长女性最佳事业。

  “嘉扬,你变了。”

  “这次出差,我看到许多新鲜事物,眼界大开,思想转变,影响深远。”

  “是甚么令我的女儿去得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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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的小说--------二 Empty 回复: 亦舒的小说--------二

帖子  okay4587 周四 七月 25, 2013 1:39 am




  嘉扬开玩笑答:“原野的呼声。”

  “你这话叫我想起嘉媛,回来了还是多动,最近才组团去北方看金鹰。”

  嘉提想起在约旦见过的两只猎隼,心思又拋出去。车子驶过综合电视台,她停下来,“妈妈,你先回家,我稍后返来。”

  “你哪有车?”

  “咄,走都走得到。”

  走近新闻室彭嘉扬就活转来,她咚咚咚上去,“赫昔信在吗?”

  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甚么人鬼叫?嘉扬,是你!”

  同事们都过来与她拥抱。

  赫昔信给她一罐啤酒,“嘉扬,你英俊之极。”

  一个妙龄女子,被人用这种字眼形容外形,不知是悲是喜。可是嘉扬眼中的赫昔信却有点颓相:头发太长,衬衫太皱,脸上欠缺神采。

  他揉揉面孔,“累了。”

  嘉扬说:“谢谢你赠我百宝袋,真派用场。”

  “微不足道,对,几时向美国广播报到?”

  “后天。”

  “从此平步青云了。”

  嘉扬嗤一声笑出来,“哪这样容易。”

  “顶头上司是谁?”

  “一个叫约翰森的人。”

  “他,好色兼嚣张。”

  由此可知,对一个人,社会自有公论。赫昔信取出一本手册,找到一页,叫嘉扬去看。

  原来是美国广播的行政人员排名榜,表格列得一清二楚,约翰森位在中下阶层。

  “他不是大人物。”可是,嘉扬不敢说的是,他比你我都大。

  “嘉扬,你心中有数,就不怀奢望。”

  “谢谢你。”

  “而我,我已铩羽,振翅难飞。”为甚么老兵都这样颓丧?她怀念珍与麦可。

  再坐一会,嘉扬告辞,赫昔信在暮色中送她下楼叫出租车。

  他忽然说:“嘉扬,我永远爱你。”嘉扬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语。

  “你是一直知道的吧。”

  “如果茫然不觉,那我也太不敏感了。”

  车子来了,嘉扬上车,她朝赫昔信挥挥手。

  回到家中,她工作至深夜,把日志整理一番,又将资料输入计算机储藏,把旅途带回来的琐碎纪念品摆好。

  嘉维回来,看到妹妹,惊喜之余,又谈了一会儿。

  “看见父亲了吧。”

  “是,他状态甚佳。”

  “与母亲离异已成事实,拖了十年,总算有个了结,唉,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嘉扬不语。

  “不幸中之大幸是,父亲慷慨地拨出一笔款子给我们母子三人,”他很满足,“而且已经分配妥当,十分公平。”

  嘉扬笑笑,她不感兴趣。

  “你见过他女友?”

  嘉扬点头,“性格相当大方,外形秀丽,绝不讨厌。”

  嘉维说:“所以我们失去了他。”

  “不,是他自己不甘寂寞,同那女子无关。”

  “嘉扬,你真长大了。”

  “可不是,不知不觉已变得老三老四,熟悉一切江湖伎俩。”

  嘉维说:“夜了,明天再谈。”

  他一走,彭太太过来。

  “在谈我?”

  “是,”嘉扬承认,“大家担心你,这样有条件的女性会招惹狂蜂浪蝶。”

  “放心,我会尊重自己,”彭太太忽然问:“嘉扬,你可记得妈妈叫甚么名字。”

  嘉扬诧异,“叫高子仪。”

  “我自己都几乎忘了,以后,得熟习一下,在家,嘉扬,请叫我高小姐。”

  嘉扬啼笑皆非。

  一个人内蕴及才华固然最重要,但外形也要可观,第二天嘉扬在美容院足一天,把身上霉气全去掉。

  第三天清晨,她又整装出发。

  彭太太说:“带电话。”

  “是,高小姐。”

  高小姐送女儿到飞机场,嘉维与陶芳也赶来。

  陶芳一直拜托嘉扬替她到第五街买这买那,又抱怨:“上次的口红都赖了帐”,这次单子更长。

  嘉扬知道事况严重,立刻说:“你看见这只行李箧没有,全装你要的货物。”

  “速速回来做伴娘。”

  嘉扬忙说是是是。

  休息足够,恢复精神,抵达纽约,到旅馆放下行季,第一件事便是向约翰森报到。

  “你到我办公室来吧。”

  “我先要去一个地方。”

  “不是到堂祈祷吧。”

  “一小时后见。”

  嘉扬跑到现代美术馆蒙纳的印象派名画荷花池前坐下冥思。

  一位银发小老太太坐她身边,两人微笑招呼,彼此没有用言语骚扰对方。

  嘉扬看画中光与影,心底渐渐明澄,每次到纽约,她都会来朝圣。

  片刻,一大队日本游客操进来,嘉扬站起离去。

  她到第五街著名百货公司找到经理,放下陶芳要的货物名单及信用卡号码,“送到巴拉莎酒店七○三号。”然后才去美国广播公司,时间刚刚好。

  秘书传达后嘉扬走进约翰森办公室。

  一个穿灰色西服英俊的浅棕发男子朝她笑,接略为意外地说:“嘉扬,镜头对你不公平,你真人还要漂亮十倍。”

  嘉扬微笑,“你的气色也不差。”

  他开门见山说:“你可有带连戏的便服?我们要为纪录片补拍一些特写镜头。”嘉扬一愕。

  “这是剧本,回去练一练,明早十时正开工,有司机七时接你入厂,傍晚可以收工。”

  “珍与麦可回来了?”

  约翰森双臂抱在胸前,“不必理会他们。”甚么?

  “今天晚上在巴拉莎酒店有个舞会,你来见识一下如何?”

  “呃,好。”一到就得陪舞,天下乌鸦一样黑。

  “届时我介绍本行名人给你认识。”

  到底年纪轻,嘉扬有点兴奋。

  “这份合约,你看一看。”

  “可以带回酒店读小字吗?”

  “条件相当优秀,你会高兴。”

  “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一会见。”

  他送她出去,一路给她介绍同事,嘉扬拥有惊人摄影记忆,把面孔与姓名紧紧记牢。

  她在酒店商场选购一件黑色吊带晚服及披肩鞋子手袋,拎上楼,发觉陶芳要的货物也已送到,连忙留帐单预备打税用。

  她先看合约,立刻传真给自己的律师过目。

  再打开剧本,才读了数页,已经愕住。

  薄薄一本全是问题,这些提问,本来已在纪录片中出现过,不过主问者是珍伊娜,现在由彭嘉扬再问一次,分明是想移花接木,删除珍出镜部分,由嘉扬代替。

  嘉扬默不作声,叫了威士忌加冰到房间来喝。

  她觉得悲哀,珍对这辑记录片有极大期望,满以为可藉此东山再起,收复失地。

  嘉扬不知说甚么才好。

  时间到了,她淋浴穿衣化妆,头发不知该怎么办,趁湿盘在头顶。

  约翰森电话来了,“原来你就住楼上,我上来还是你下来?”

  “我下来,我下来。”

  “我的名誉有多坏,从你惊惶的声音可以听得出来。”

  嘉扬不由得笑了。

  她取过披肩下楼。

  约翰森穿黑色礼服迎上来,“嘉扬,你是美女。”

  嘉扬微笑。

  “先去酒吧坐一会,我有话同你说。”看样子,他已决定把嘉扬揽在麾下。

  “听说你家境富裕。”

  “过得去而已。”

  “好极了,你已经摆脱了世上最讨厌的两件事。”

  “那是甚么?”

  “叫人减价以及要求加价。”

  嘉扬又笑,露出雪白贝齿。

  约翰森被她浅褐色皮肤以及明亮大眼迷惑。一时呆住,忘记说到哪。

  有人经过搭住他肩膀毫不忌讳地调侃:“你的新女孩?”

  彭嘉扬不知是第几名了,可是她不以为忤。她有正经话要说:“珍那-”

  “这名字早已过气,你还提干甚么?”嘉扬黯然低头。

  “世界就是如此运作,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

  “明白。”

  “还有甚么问题?”

  “没有。”

  “那么,我们进场吧。”

  宴会刚开始,堪称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嘉扬跟在上司身后,忽然发觉自己也刚刚不多不少距离三步,她失笑。

  那是一个美国广播参与的慈善晚会,由电视台著名金发美女资深记者戴安索耶担任司仪。

  嘉扬暗暗留神,发觉几个重锚女记者其实已经过了中年,浓妆下许多皱纹,据说出镜时需靠数码摄影机自动逐格删除脸上老态。

  为甚么没有新人,是她们不争气,抑或前辈的势力大力闸住,不允旁人更进一步?

  嘉扬只知道一件事:这,已无珍伊娜位置。

  嘉扬有点心寒,她一直不出声。

  麦可他们在地球哪一个角落,可知道寄回来的心血会被人剪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音乐开始,灯光转暗,有人过来邀舞。

  约翰森代她婉拒:“她还有工作。”他与她离去。

  “怎么样,闻名不如目见。”

  “原来连记者都需有开麦拉面孔。”

  “那自然。”

  一看手表,原来整整三十多小时未曾休息。

  “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回厂补拍镜头。”

  “是,先生。”

  约翰森并没有要求进房间喝咖啡,他转身离去。

  并没有传说中那般可怕。

  嘉扬上休息,一晃眼天已亮,她拨电话向母亲报到。

  “女儿,为何闷闷不乐?”

  “听得出来吗?”

  “不开心的话就回家来吧。”

  “此刻我要开工了。”

  进了厂,有工作人员拿她的现场放大照片过来,对照替她化妆,额角喷点假汗,头发拨乱一点。

  嘉扬脱口问:“背景呢?”

  “用计算机补上去,你放心,你光是读出对白,工程人员会善后。”

  嘉扬瞠目结舌,大开眼界。

  她一直工作至深夜。

  “彭小姐,明天下午还需要开工,三时开始。”

  “是。”

  有人拎西装外套站在摄影棚暗角。

  是约翰森来探班。

  他走出来同嘉扬说:“做得很好。”

  他才是导演。

  嘉扬微笑,“这算不算欺骗观众?”

  “当然不是,”他诧异,“报道虚假新闻才需检讨,这不过是技术补救。”

  “科技也真的进步迅速。”

  “你只需对录音机朗诵一篇短文,之后所有对白可经特技套入你口型,像真人说的无异。”

  “将来,用机械人即可。”

  约翰森忽然笑,“你不知道吗,我便是其一,美国广播所有高层都是机械人;铁石心肠,看收视率做人。”

  嘉扬骇笑。

  “一起去喝杯酒。”

  嘉扬婉拒,“人们看到了会怎么想。”

  “你在乎人们说甚么?”他惊异,“这同还会脸红的成年人一样,罕见之至。”

  嘉扬笑而不语。

  “小男友在家等你?”他试探。

  “我没有男友。”

  走到厂门,司机开车迎上来。

  嘉扬轻轻说:“再见。”

  她不想给任何人欲迎还拒的感觉,不就是不,一早要说清楚。

  第二天,嘉扬只工作了一个下午,编导一边收工一边笑,“嘉扬,这回你发达了。”

  “我?”

  “是,上头决定把这特辑片段一连五日加播在晚间新闻播放,收视率必然强劲。”

  嘉扬愕然,“这是十多集半小时制作呀。”

  “可用片段甚少,我们将之精缩为十五分钟,响应配合联合国妇女权益年,唉,比起你,珍伊娜可真倒霉。”

  嘉扬心中暗暗叫苦,他们一行三人奔波了个多月,心血结果落得如此下场,大公司手腕独裁毒辣,可见一斑。

  嘉扬知道珍伊娜会震怒,可是,珍已将权益出售,后悔莫及。

  编导说:“嘉扬,你无喜意,可是因为珍伊娜出了事?”

  嘉扬忙答:“太高兴太意外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她随即去找约翰森,他正见客,听见是彭嘉扬,撇下客跑出来。

  他喜欢她,自看到她新闻片段中的倩影就决意带她入行,他知道不容易做,她出身良好,甚有原则,最主要是,对名利盼望不大,无机可乘,但他还是决定一试。

  嘉扬问:“你正忙?”

  “忙甚么,都是些闲人。”

  “你可有珍伊娜最新消息?”

  “这样吧,给你放两个礼拜假,一有新工作,立刻通知你归队,小姐,你把合约签了还我可好?”

  嘉扬看他,“甚么新工作?”

  “可能派你去科索沃采访战争,美丽的新闻记者衬连天烽火,当造成令观众战栗的强烈对比。”

  “你先告诉我珍的消息。”

  他咕哝:“是谁又多嘴了。”

  嘉扬看他。

  他叹口气,“珍在马来亚因吸食过量可加因昏迷入院,现在当地警方正欲控告她携带毒品入境作贩卖用。”嘉扬鼻子如中了一拳,酸痛至流泪。

  “我立刻去看她。”

  “彭小姐,你给我坐下。”

  嘉扬颓然坐下。

  “国有国法,东南亚几个国家对毒品视若洪流猛兽,采取严刑峻法,尤其对犯法的外国人更加态度强硬,你不能去,一去会被怀疑是同谋。”

  “你们为甚么不出手援助?”

  “珍伊娜并非我们职员,没有人会聘请那样麻烦的人,她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况且,我们已通知美使馆交涉。”嘉扬无言。

  “你也一直知道她是瘾君子,又酗酒,迟早出事。”

  嘉扬说:“我怕她会入狱。”

  “这不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而且,我得警告你:这两天一定会有人问你索取大量金钱,借与不借,就看你同那人交情如何了,提防诈骗。”嘉扬一听,心都凉了。

  约翰森放轻声音,“你速来归队,要学的还多呢。”

  嘉扬说:“我大哥要结婚,我是伴娘。”

  “没问题,可是尽快交出合约,我们不会乱捧不相干的记者。”

  “明白。”

  嘉扬一回旅舍,电话就追到了。甚么都给约翰森这老奸巨滑料中。

  是黑麦可的声音:“嘉扬,我来讨救兵。”

  “你怎知我在纽约?”

  “你母亲告诉我。”

  “我可以做甚么?”

  “请火速汇三万美金过来,我们需聘用律师,情况并不是太怀,珍身上只带有极小量毒品作私人服食。”

  嘉扬静默。

  “嘉扬,救人如救火。”

  “我想与珍说几句话。”

  “她已在监狱医院,不能与外界联络。”

  “领使馆-”

  “算了,嘉扬,真没想到你比谁都凉薄。”

  “我马上汇过来,但只得那么一点积蓄。”

  “我明白,你汇给珍伊娜,银行户口号码是-”

  嘉扬不想多说,如果金钱可以解决恩怨,一笔勾销,那么,彭嘉扬还是占了便宜。

  她约了律师朋友出来喝茶。

  人家一看见她就说:“明日之星,羡煞旁人。”

  “甚么啊,十划未有一撇,只是个龙套。”

  “那合约十分正常,但签不妨。”

  “可是,一签之下,就注定要做这行了。”

  “这不是你的志愿吗?”

  “如此劳碌奔波,怕难拥有家庭生活,我一向看不起只做小小一点点事就甚么都不能兼顾的女性。”

  “你指巴巴拉华德斯。”

  “去你的。”

  “大好前途,不必踌躇了。”

  “也许要去战争区采访。”

  “那还不是同住哈林区差不多。”

  嘉扬啼笑皆非,在合约上签下名字,由律师做见证人。

  “别担心,许多新娘结婚前夕都想临阵退缩,你还年轻,有的是本钱,三年后无进展再思改行未迟。”

  嘉扬点点头。

  “我替你把合约送回去。”

  “谢谢。”

  “嘉扬,自己当心,家门外都是森林。”

  稍后嘉扬致电母亲借钱。

  “甚么用途?”

  “当我换辆新车好了。”

  “一开了头当心没完没了,只怕年年换车,开新车的又不是你。”

  “只此一回。”

  “嘉扬,这是你说的呵。”

  “我不是笨人。”

  “有无欠单?”

  “汇款单即是证据。”

  “说得也是,还有一点清醒。”

  “妈妈,请即照这户口汇去。”

  她母亲叹口气,“但望你好心有好报。”嘉扬苦笑。

  “你该起程回来出席婚礼了。”

  “是,我明早乘飞机。”

  “何必在纽约过夜?”

  “那我立刻去飞机场。”

  忽然之间她归心似箭,在秘书处留言给约翰森就出门去。

  深夜到家,只见灯火通明,花园内架起帐篷,工作人员仍在加工。家人喜气洋洋,只有嘉扬斯人憔悴。

  陶芳迎上来,“第二女主角总算到了。”

  嘉扬微笑,“这算是世纪婚礼吗?”客厅的家具都被移到一角,搭起讲台,让牧师主礼,四处摆鲜花,扑鼻芬芳。

  嘉扬问母亲:“真没想到这样铺张。”

  “你不在家,不知首尾。”

  嘉扬把母亲拉到一角,“高小姐,钱汇出去了没有?”

  “已经办妥,那人是谁,对你这样重要?”

  “是一位前辈,替她解窘。”嘉扬不想多说。

  “需要那么多钱,一定窘不可言。”

  “高小姐,你愈发幽默了。”

  她母亲忽然问:“彭念祖先生动身没有?”

  “我立刻去追他。”

  来接电话的正是胡自悦。

  “啊嘉扬,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家父出发没有,都在等他明早主婚呢。”

  “今早已乘加航三○一去了,应该就快抵达,我替他定了温哥华酒店。”

  “他为甚么不住家?”

  胡自悦不得不解释:“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明白。”

  “祝你们一家富贵荣华,五世其昌。”

  “谢谢,我会传照片给你看

  --”

  嘉扬的母亲在身后问:“同谁咕哝那么久?”

  嘉扬转过头来,“他可能已经到了,我立刻去查酒店房间号码。”

  “他住酒店?”

  刚在扰攘,忽听得嘉维大喊一声:“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嘉扬一听,鼻子发酸,多像兄妹俩小时候,排排坐在门口,等爸爸下班回家,嘴朗诵:“五点半了,爸爸来了。”

  她立刻站起来迎出去。

  只见父亲连人带行李堆在门口,拥抱儿子与媳妇。

  嘉扬转身找母亲,只见她冷冷站在一角不出声。

  陶芳问:“爸爸送我们甚么?”

  已经分了家,还要更多,这是没有收入的女性通病。

  “有有有,”彭念祖大声说:“喜欢甚么买甚么。”

  陶芳乐不可支。

  彭念祖转过头来,“嘉扬,你的室让给我休息。”

  “那我睡客房好了,我替你把行李拎去整理。”

  彭念祖吩咐:“一套礼服取出熨一熨挂好。”

  “是,爸爸。”

  到这个时候他像是刚看见前妻,朝她点点头。

  生过两个孩子的他们今日似陌路人一般。

  彭念祖沐浴更衣,喝半杯白兰地,就睡了,“唉,不比从前打江山的时候,不眠不休扑订单。”

  嘉扬留意到,他并没有向胡自悦报到。

  嘉扬在起座间用蒸气熨斗替父亲熨礼服,她母亲看见了点头,“还是女儿好,一般大学毕业,女儿愿替父亲熨衣服,儿子只懂服侍老婆。”

  嘉扬笑竖起一只手指,“嘘。”

  “你去睡吧,明早大家七时正便得起来妆扮。”

  “我不累。”

  “老了你就知道。”

  “老了才算。”

  母亲一走,陶芳就进来。

  “我太紧张,睡不。”

  “喝杯牛奶,新娘子。”

  陶芳说:“明日嫁为人妇,就没得玩了。”

  嘉扬调侃:“你想怎样玩呢,小姐?”

  “学你呀,旋风似周游列国,自在快活。”

  嘉扬笑问:“今次给你带的东西还合用吗?”

  “很好,谢谢。”

  “还有甚么事吗?”

  “嘉扬,妈妈有一枚七卡拉圆钻。”

  “啊,那只戒子,丑到极点,她从来不戴。”

  “可否给我明天戴一下?”

  原来如此。

  嘉扬温言说:“不适合你,那么庸俗,不配你气质。妈只得嘉维一个儿子,将来,一切都是你的,不用担心。”

  陶芳也把话说白了,“你呢,你不会同我争?”

  嘉扬答:“我保证不要那种东西。”

  陶芳满意地去休息。

  轮到嘉维进来。

  他显然听到陶芳要求,有点困惑,“我爱她,还不足够吗?”

  嘉扬实在不方便说些甚么,只是微笑。

  “又不见你那么贪心。”

  嘉扬想一想,“我想甚么问社会要。”

  嘉维有点感动,揉揉眼。

  “还可以睡几个钟头。”

  终于大家都熄了灯。

  嘉扬房内电话响,是麦可:“谢谢你。”汇款收到了。

  “拜托你助珍脱险回国。”

  “一有消息即与你联络。”

  两人也没有多说,挂断电话,嘉扬和衣倒上,睡了。

  六时半,门铃已大响,原来是宴会公司人员驾到,立刻控制了厨房客厅。

  嘉扬马上梳洗,新娘子走过来,“嘉扬,你的伴娘礼服。”

  一看就知道是维拉王设计,淡淡紫罗兰纱裙,束腰,像一朵雾的花。

  “来,穿上它。”

  嘉扬过去套上裙子,发觉拉链拉不上。

  “吸口气。”

  “吸了气还差两吋。”

  “那么,再吸一口气。”

  “都不用呼吸了,这裙子不合尺寸。”

  “你胖了那么多。”陶芳抱怨,“又不试身。”

  原来人愈捱苦愈肥。

  陶芳硬把拉链扯上,嘉扬怪叫。

  嘉维问:“谁在杀猪?”

  他妻子与他十分合拍,“我。”

  嘉扬仍然惨叫,“我怎么吃东西?”

  陶芳瞪她一眼,“你还想吃?”

  终于穿上了,嘉扬喊救命,站动也不敢动。

  好一幕小儿女嬉戏图,这便是家庭温暖了。

  嘉扬到书房看报,一翻开便看到奇闻:“日本驻温市总领事下荒地修二殴妻被捕,本周初,下荒地的妻子去医院求诊,一只眼睛青肿,脸部数处受伤,其后下荒地向警方承认打老婆,并表示这是她讨打,又称在日本文化中,殴妻不是大事,但温市警方已通知首府,准备起诉。”

  嘉扬睁大了眼,不信此事会在廿一世纪文明世界发生,啊,争取妇女权益道途遥远。

  正欲拍案而起,忽然听见有人温柔地向她说:“你好吗?”

  谁?她拉衣裤抬头看,那人却是约翰森。

  “你怎么来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嘉扬要把大纱裙挤一挤才能走到他身边,“请留下喝杯喜酒。”

  “嘉扬,你看上去似仙子。”

  嘉扬笑了。

  









这双手虽然小--八





  陶芳捧来首饰,“妈要你戴这套珠子,喂,你还未梳头,咦,这位是谁?”

  陶芳一边招呼一边替嘉扬梳头簪花戴珠宝,嘉扬任由摆布。

  陶芳说:“你的缎鞋在这。”

  一看,三吋高,嘉扬坚决说:“不!”

  陶芳赌气,“那你照穿矿工靴好了。”她匆匆走开。

  嘉扬找到一双球鞋穿上,她对上司说:“来,我带你参观园子。”

  约翰森一直在微笑,“你没邀请同事?”

  “这不是我的婚礼。”

  “说得好。”她带他到鸟语花香的帐篷下吃早餐。

  约翰森说:“这好宁静平和,似世外桃源。”

  “来,多喝一杯咖啡。”她看见父亲起来了,站门口,嘉扬伸手招呼。

  他进去了,一会儿,母亲出来,叫女儿过去。

  “妈,找我?”

  “嗯,打扮好了?口红都还没抹上,嘉媛已在途中。”眼睛瞄那一头,“那洋人是谁?”

  “妈妈,我们根本住在洋人的国度。”

  “胡说,这的原住民是红印第安人。”

  “妈,你想说甚么?”

  “那人是谁?你爸担心到极点。”

  “真没想到你俩还有共同兴趣。”

  “嘉扬!”母亲的脸拉下来。

  “是我上司。”

  “咄,此人为何一副迷醉模样。”

  “高小姐错矣,人家见多识广,麾下金发美女如云,个个长得像芭比娃娃。”

  “我们没请他。”

  “当是我的朋友吧。”

  总算把母亲打发走了。

  约翰森为人机灵,约莫知道发生了甚么事,笑问:“批准没有?”

  嘉扬笑笑。

  “你们华人家庭组织严密,相爱一生,互相体贴,真正做得到父慈子孝。”

  “你看到没有,这房子,这花园,这筵席,统统由父母支付,老板的声音当然响亮。”

  约翰森环顾,“这是一幢华丽的住宅。”

  “你去过著名的圣地亚哥动物园没有?设备美奂美轮,可是自虎豹绿油油不安眼神看到,它们知道已失去终身自由。”

  约翰森温柔地说:“你想得太多了。”

  一辆吉普车停下来,嘉媛到了,她看到堂妹,匆匆问:“我到甚么地方换衣服?”

  “二楼转左,陶芳等你呢。”

  一切准备妥善,牧师已经驾到,人客车子把回环私家路停得水泄不通,丰富食物陆续摆出,香槟瓶子卜卜打开。

  嘉维出来给妹妹两朵兰花,嘉扬把其中一朵别到约翰森胸前。

  光是这个小动作已叫他依恋。

  婚礼就是有这种魅力:穿纱衣的美少女笑脸盈盈,酒香扑鼻,花好月圆,男生乘机看人,又被看,人间一切烦恼暂时全丢在脑后……

  嘉扬把约翰森带在身边,怕他受到冷落。

  他则笑说:“吃完这一顿婚宴,我该学会华语了。”

  嘉扬的电话响起,在这种盛况之下,也只有她会拎电话,也只有她会听到电话响。

  “嘉扬,我是胡自悦,彭先生到了没有?”

  “到了,已经站在台上指手画脚。”

  “那我放心了,我去酒店查过,他没入住,也没取消房间,又不通知我。”嘉扬不出声。

  他对女人,一向如此,他是主人,人人都得听他的,顺从他的主张安排。

  “没事了,嘉扬,谢谢你。”

  “没问题。”

  她抬起头来,听父亲致辞,母亲坐在嘉维身边,冷冷看前夫。

  嘉媛匆匆挤到嘉扬身边,“新娘子叫你呢。”

  嘉扬对约翰森说:“我要去执行任务了。”

  不知怎地,陶芳忽然怯场,不肯出来。

  她是主角,没奈何只得迁就她,今日之后,一切就难说了。

  还是嘉扬有办法,到母亲耳畔细言几句。

  “呵,我马上去拿给她,为甚么不早说。”

  立刻到房中小保险箱取了那只大钻戒出来交给嘉扬,母女都松口气:这么丑的东西总算找到合适主人。

  嘉扬一边叫:“电灯泡来啦电灯泡来啦”,一边把指环套在大嫂手上,陶芳的忧郁一扫而空,被嘉扬及嘉媛推出去做新娘。

  嘉媛对嘉扬轻轻说:“钻石不过是碳。”

  “我知道。”

  “要把整座矿山炸开,搜罗三吨泥土,才能找到一卡拉钻石,你说多么糟蹋生态。”

  “暴殄天物。”

  彭先生转过头来,“嘘。”

  一对新人交换戒指,大家鼓掌欢呼。

  嘉扬只想除下腰封重新做人。

  嘉宾们毫不客气涌到餐桌前自取食物。

  嘉扬肚饿,但是穿窄身纱裙甚么都吃不下,光吞涎沫。“嘉扬,我们又见面了。”

  嘉扬抬起头,咦,这男生好不面善。

  “记得吗,陈在豪,我们在飞机上见过。”

  嘉扬奇问:“你是女方亲戚?”

  “不,男方,我千方百计托人取到请帖,我曾是伴郎表弟的补习老师。”

  “你喜欢婚礼?”

  “我听人说,你是新郎妹。”

  “特地来看我?”

  “正是,来,请你跳舞。”

  嘉扬没有拒绝,与他滑下舞池。

  电话又响,嘉扬一手搭在男伴肩上,一手听电话。

  “嘉扬,我是麦可。”

  “是麦可,你在甚么地方?”

  “珍已放出来。”

  嘉扬一听,如释重负,这真是最好的礼物。

  “在使馆休息一日,明日返家。”

  嘉扬吁出一口气。

  “抵后再联络。”

  电话挂断。

  陈在豪看到她面色凝重,便问:“重要的公事?”

  还来不及回答,约翰森已经搭肩膀要求让舞。

  他轻轻对嘉扬说:“不要与外人交往,他们不明白我们这圈子的生活。”

  嘉扬微笑。

  婚礼歌手如泣如诉地唱起来:“我想我会爱你一段很长很长的时候……”

  “听到没有?”

  她又唱:“直至十二个永不,我仍然会爱你,那真是老长老长一段时间……”

  “所有的爱都有关长相厮守。”

  约翰森说:“我马上就要赶回纽约开会。”

  “多谢你来观礼。”

  “不客气,是我的荣幸。”

  “我叫人送你到飞机场。”

  “我自己叫出租车即可,记住,圈外人不适合你。”

  嘉扬笑得弯腰。

  约翰森走了。

  陈在豪问:“那是你的长辈?”

  “是上司。”

  “看得出人老了,心未老。”

  嘉扬笑,“来,跳舞。”

  陈在豪接过她的手,“你的手真正小。”他再一次对嘉扬双手尺寸表示意见。

  这次,在自己的家,又与他熟稔了,嘉扬说:“这双手虽然小,但属于我,不属于你。”

  陈在豪一楞,随即明白嘉扬的意思,点头说:“有志气。”

  嘉扬苦笑,“在外头喊破了喉咙,如何如何维护女性权益,在家,偏偏不能摆脱权威专制的父亲阴影,也算得讽刺。”

  陈在豪刚想说甚么,那边客人已经轰动起来,女宾争说:“扔花球了,扔花球了。”

  陈在豪拉嘉扬小手走过去。

  陶芳站在楼梯顶,眼睛看嘉扬,示意她接。花球落下,一百只手伸长了去争,眼看要掉在嘉扬头上,嘉扬伸手一拨,花球飞往嘉媛处,谁知嘉媛比她更怕,用拍网球手法,一下拍到另一角去。

  那边起码有三个年轻女宾涌向前乱抢,结果绊倒在地,压烂了粉红色玫瑰花球。

  嘉扬叹口气,“人各有志。”

  陈在豪点头,“看样子你会选择事业。”

  “是呀,盼成家者就莫在此蹉跎光阴了。”

  陈在豪只是笑。

  这时,彭念祖走过来,上下打量小陈,小陈何等机灵,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微笑站任由参观。

  半晌,彭氏唔地一声,小陈知道他初步已经及格了,毕恭毕敬喊声彭先生。

  “你在做事还在读书?”

  “史丹福商管硕士生,彭先生,在交易所办公。”

  嘉扬只想上楼去换衣服,“你们慢慢谈。”

  房间先有人在,那是嘉媛,她已换回T恤长裤,正在吃一大碟日式炒。

  嘉扬见她精神奕奕,十分欢喜,“嘉媛,身体全好了吧。”

  “大后天又要出发。”语气欢欣。

  嘉扬恻然,“这利马狐猿真的征服了你的心。”

  “亲友中只有你明白我。”

  “我去过雨林采访才明白接近大自然的乐趣。”

  嘉媛点头,“我们自尘土来,将归于尘土。”

  她们谈得好不投契。

  嘉扬的母亲咳嗽一声,“一对新人更了衣,要向你们道别呢。”

  “他们去何处度蜜月?”

  “地中海。”

  嘉媛立刻说:“地中海被欧亚非三大洲包围,是个极之富风情的地方。”

  嘉扬骇笑,“你整个人像本活的《国家地理杂志》。”

  他们到楼下送别新人。

  嘉维夫妇挥手乘车走了。

  客人散得七七八八,乐队正收拾乐器,厨房也整理得差不多,啊,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彭念祖说:“我且回酒店去睡一觉。”

  嘉扬微笑,这已没他的事了。

  “嘉扬,你结婚时我们再做得轰动一点。”

  然后,彭念祖向前妻点点头,取过行李走了。

  夫妻俩从头到尾未交谈一句。

  嘉扬握住母亲的手,“妈-”

  “不必可怜我。”

  “是,高小姐。”

  嘉扬想反手拉下裙子拉链,有人问:“可需要帮忙?”

  转头一看,“你还没走?”

  陈在豪点头,“不舍得走。”

  嘉扬温柔地说:“已经曲终人散。”

  “嘉扬,我可以约会你吗?”

  “我行踪飘忽,不是好对象。”

  “我可以等。”

  “怎么敢叫你浪费宝贵光阴,时间一去不回头,未来是你一生中最重要十年,你大可育三子一女,同时筹备退休。”

  陈在豪十分惆怅,“你一定要去美国?”

  “合约都签好了,已在找公寓房子。”

  嘉扬打开大门送客,陈在豪恋恋不舍离去。

  终于,她回到楼上脱下纱裙,只见腰身上肉被勒得一条条紫血痕,像受过刑似的。

  衣服一脱下肚子就饿,她到楼下看见剩菜便吃。

  她母亲不以为然,“你也太随和了。”

  “妈,全球亿万儿童正在捱饿,世上只有五巴仙人类想吃甚么就可以吃到。”

  “所以你一点架子也没有。”母亲讽刺她。

  嘉扬诉苦,“我就知道迟早找我出气。”

  “那位小陈先生有甚么不妥,为何将人扫走?”

  “你知道他以甚么为生?”

  “是位基金经理。”

  “铜臭,铜臭,钱眼钻进钻出,俗不可耐。”

  “咄,人家会赚钱,你只会问要钱,岂非天作之合。”

  “我对他没有***,走不到一块。”

  “你想怎么样?”

  嘉扬侧头,希望有那种巴不得要钻到对方心肝思维去的欲望……可惜不能在母亲跟前说出来。

  她放下碟子,“我要好好睡一觉,别叫我。”

  嘉扬碰到自己的,一下子入睡。

  她看到珍伊娜推门进来,“嘉扬,好睡。”

  嘉扬十分高兴,“珍,你无恙?”

  “多谢你救我。”她坐下来,“好心自有好报,祝你步步高升。”

  珍看上去精神奕奕,比往日年轻,全无烦恼,十分轻松。

  “我看到你的节目了。”  “珍,请予指。”

  “他们把你形象塑造得十分可爱,一定成功。”

  “珍,老实话。”

  珍笑了,露出雪白牙齿,“我说的,全是老实话。”

  就在这个时候,嘉扬惊醒。

  怔怔地,满嘴苦涩,她连忙到厨房找水喝。

  华人传说梦见一人年轻了,是表示不祥,那人可能已经死亡,魂魄前来报梦。

  嘉扬内心忐忑。

  只听得偏厅有人搓麻将,一位太太说:“子仪你那媳妇真是享福的命,一嫁过来甚么都有,全是现成。”

  “人是有命运的呵。”

  “不由你不信。” “当心,我做清一色万子。”

  “最难得是嘉扬,憨头憨脑,甚么都不争。”

  “这孩子就是笨。”

  嘉扬微笑,听得出母亲语气中无比怜爱。

  “有福气才那样豁达。”

  “子仪得好,甚么都问夫家要的女儿,多羞人。”

  偶而闲了下来,嘉扬觉得手足无处搁,真不自在。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伯母说:“看,看!电视上是嘉扬,咦,这明明是美国电视台呀,你看嘉扬多有风头。”

  麻将牌一下子全停下来。

  啊,特辑出来了。

  嘉扬开了厨房内的小电视机观看。

  每次看到荧幕上的彭嘉扬都是突兀的,这次她看见自己站在墨西哥边境,报道连环谋杀案:“凶手是谁?没有人知道,亦无人侦查,这些不幸的年轻女性,像被屠宰的羊一样……”

  她看上去比真人成熟漂亮。

  嘉扬听到了赞美:“像明星一般。”

  “可是打入荷里活了?”

  嘉扬啼笑皆非。

  不不不,我不是演员,我是记者,我不是去拍外景,我是做采访,可是,有时感觉混淆,分不出真假。

  “来来来,继续牌局。”  嘉扬回到寝室,电话响了。

  是约翰森,“那小子还在你家吗?”

  嘉扬微笑,“已经走了。” “在飞机上已经想念你。”

  “我看到片段出来。”

  “大获好评呢,连带我脸上生光。”

  嘉扬听到脚步声,“妈来找我,我要装睡。”  她丢下电话蒙头动也不动。

  她母亲推开门,见她倒在上,只得掩上门离去。

  嘉扬偷笑。

  电话铃再响,嘉扬在被窝中听。

  “嘉扬,是麦可。”  “怎么样?”

  “嘉扬,我们已经离境,明朝可抵达纽约。”

  “总算回家了。” “经过这一次,她毕竟明白,甚么叫大势已去。”

  嘉扬啊一声。

  “我的责任已经完毕,我还有其它工作等要做。”

  “把地址告诉我,我来看她。”

  “嘉扬,你为一个朋友,你也仁至义尽,不必去自讨没趣了,失意的人很难侍候,一味怪世态炎凉,红小兵欺师灭祖,老朋友跟红顶白,让她自己休息康复吧。”

  “麦可你几时变得那样噜苏?”

  “是,她住在南端货仓区,电话及电邮号码是-”

  嘉扬熄掉电话,不再挂虑。

  她贪婪地在自己的上好好睡了八个小时,因为不知道下一次是几时。

  临走之前,嘉扬想去探访赫昔信,可是一想,还是不要去骚扰人家的好。

  见了面,礼貌上他少不免得赞美几句:“做得好,嘉扬,全北美洲看得见你尊容,大明星了”之类,何必呢,愈发把人家的际遇比了下去,不如悄悄的来,悄悄的去。

  她静静收拾行李。

  母亲把香奈儿及阿曼尼套装整理出来送她,“穿出镜,端庄大方。”

  “多谢你割爱。”

  她吁出一口气,“终于离了婚。”

  “感觉如何?” “这不过是手续,其实早十年已经失去丈夫。”

  “老爸这次做得还算漂亮。”

  高女士自嘲:“嫁一次,得一对漂亮听话子女,加一笔赡养费,际遇也不算好差了。”

  嘉扬觉得帮全世界受不平等待遇的女性申冤容易,帮母亲平反就相当困难。

  她说下去:“一切用我宝贵青春精血换来,是公平交易。”

  嘉扬不想再说下去,一味嗯嗯嗯。

  “听说你在纽约找地方住。” “正是。”
  “你爸怕你太潇洒住到格林威治村去,立刻叫租户迁出,让你搬进七街对牢中央公园的住宅。”

  嘉扬十分意外,“我家在纽约有房产?”

  “别叫陶芳知道,算是你的嫁妆好了。”

  “呵,彭念祖先生果然十分发财。”

  “何止这样一点点,还供不相干的人出国留学兼包食宿呢。” “妈,各人修来各人福。”

  “听说那女人对你十分客气周到。”

  “他不会在她那收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对生父倒十分了解。”

  嘉扬感慨,一牵涉到钱财,日子久了,女方不过沦为对方高价置下的一件摆设,腻了,必定要换。

  “妈妈,陪我去纽约走一趟。”

  高女士想一想,“也好,这样对女儿行踪有个了解。”

  那是一幢维修得非常好的老房子,电梯门是一扇伸缩铁闸,需用人手拉拢开启,一层一层升上去,十分趣致,彭家那间在七楼。

  两房两厅,用水汀,暖而不燥,窗户大而光亮,宽敞露台,可以看到公园。

  嘉扬非常喜欢,“拆卸重建时可值钱了。”

  “彭念祖也那么说。” 离了婚,母亲倒时时提他。

  设计公司已经派人在装修。

  “幸亏已抬来。” “妈,你睡这一间。”

  “我要去新泽西探亲戚。”  “甚么,你不陪我?”

  “彭嘉扬还需要老妈作伴?”

  嘉扬没想到会被母亲甩掉,倒是仿徨了一阵子。

  下午,高家亲戚派人来接了他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愁寂寞,嘉扬代她高兴。

  装修公司一早已选定家具:一张大写字放在客厅,既是工作桌又是饭,加张大梳化,可招呼朋友过夜,影音设备齐全,还有最新款私人计算机,嘉扬啧啧称奇。

  不过,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她问设计公司负责人:“是一位胡小姐交代你们这样做的吧。”

  “你猜得一点不错。”

  是胡自悦的心思,怪不得那么合嘉扬的心意,正是,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大家在彭念祖麾下讨生活,得饶人处且饶人。

  “胡小姐说,一切简约就没错。”

  接,有人抬进十多盘芒类植物,点缀室内,“最易打理,一星期不浇水也行。”大上是米白色被褥,似正伸手召人去好好睡一觉。

  有一个人走进来:“我送花来给彭小姐。”

  嘉扬连忙说:“放在这。”

  一大束玫瑰花放下,露出送花人真面目,原来是约翰森。

  他说:“欢迎你加入大家庭。”

  “陈腔滥调。”

  “可需要我为你设宴介绍同事?”  “不必了,静态低调些好。”

  “可是,每个人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这也难不倒嘉扬,她笑吟吟道:“宁为人知,莫为人见。”

  “那么,星期一上午九时来开工作会议吧,这是你的工作证。”

  “不请我吃午餐?”

  “我早已约了人。” “啊,故意冷落我。”

  “是,待你知错了,好送上门来。”

  “好计画。”

  电话铃响,“嘉扬,还喜欢布置吗?”

  “自悦,是你,谢谢你,你像持仙棒,点铁成金。”

  “不是我功劳,一切由彭先生吩咐。”

  “他回杭州没有?”

  “……”

  “自悦,有事发生?
  “嘉扬,我在香港,昨日我与彭先生碰头,他同我摊牌,要与我分手。”语气相当平静。

  这么快,虽然是意料之中,没想到即刻发生。

  “他离了婚,已是自由身,他打算向赵香珠求婚。”

  嘉扬瞠目,“谁是赵香珠?”

  “一个香港女演员。”  “有名气吗?”

  “嘉扬你自幼生活在西方不知道,人家是颗红星。”

  “十八岁?”  “不,已经三十出头,不过非常懂得打扮。”

  “父亲打算向她求婚?”

  “他说是,或者,只是叫我走的借口。”

  嘉扬说:“走就走好了。”

  胡自悦不语,嘉扬以为她会饮泣,她却没有。  半晌她问:“我们仍是朋友?”

  “当然,到纽约来,我招待你。”

  她松口气:“嘉扬,我没看错你。”

  嘉扬忽然问:“你可有看错彭念祖?”

  “不,我也没有看错他。”

  “他可有安排你日后生活?”

  “有,丝绸厂仍由我打理。”

  “那多好。”  “是,我将终身感激他。”

  挂断电话,发觉装修人员已经离去,公寓内一切设施应有尽有,连香皂毛巾俱齐。

  嘉扬把衣物挂出来。

  珍伊娜就住在格林威治村,嘉扬决定去看她。

  即使被她奚落几句,又有何妨,甚至尝闭门羹,她也不介意。

  嘉扬买了鲜花水果,在公寓门前按铃,有一女子探头出来问:“找谁?”

  “珍伊娜。”  “珍在前边儿童公园。”

  嘉扬只得找了过去。

  离远看见一班幼儿围一个人听故事,说的不过是三小猪与大灰狼,可是讲得绘形绘声,精采万分,令孩子们战栗惊呼,又一次证明是歌者非歌:故事本身有甚么重要呢,说故事技巧才是精粹。

  那个讲故事的人,正是珍伊娜。

  她瘦了,可是一双眼睛仍有精神,眼角看到嘉扬,实时招呼:“你怎么来了,也不预先通知一声。”出乎意料之外的友善,令嘉扬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珍伸手接过大水果盘,立刻分给小朋友享用。

  嘉扬陪她坐在沙池边晒太阳。

  珍身旁放一只环保式发条无电池收音机,正在播放卜狄伦的民歌摇鼓先生:嗨摇鼓人,为我奏一首歌在一个铿锵的早晨,我会追随你而去

  ……

  嘉扬微笑,“你气色不错。”

  “这话应由我来说。”  “我很想念你。”

  “来,熊抱一下。”

  她俩拥抱,两人都诚心真意,可是不知怎样,身体之间夹杂许多障碍,再也不能恢复旧观。

  “嘉扬,我欠你人情金钱。”  “这样说,折煞我了。”

  “不是你的话,我还真出不来,此刻我在戒毒所清除一切癖好。”

  “那我放心了。”  “你兄弟已经结婚?”

  “是,已赴地中海蜜月。”

  “你的家人是无价宝。” “渐渐我也发觉了。”

  珍伊娜终于说到正题上去:“我看到你出镜。”嘉扬不语。

  “他们的剪辑手法真厉害,为所欲为,唯我独尊。”

  “我有点失望。”

  “无论怎样,都斗不过大公司,能记住这一点,就不会错。”  “多谢指。”

  “换了十年前,我一定控告他们违约及侵犯权益,到了今日,我明白到不必再浪费人力物力与他们斗,大机构闲时养十来个律师专门等人来告,我一个人哪吃得消。”语气酸涩,却已无怒意。

  她俩步行返公寓。

  “嘉扬,你此刻在约翰森手下?”

  “目前他是我上司。”


  “他只是小角色。”

  “我听说是。”  赫昔信也那样说。

  “比他高两三级,有一个人,叫甄子新,是华裔,低调、能干,若能靠拢此人,前途光明。”

  嘉扬骇笑。

  “如何靠拢?”

  “看机缘了,”珍微笑,“运气来的时候,推都推不掉。
  “我给自己两年时间,若公司一直当我是花瓶,便回家读书去。”

  “记住,那人叫甄子新。”

  “知道了。”  珍没有邀请她进屋坐的意思。

  “蜗居浅窄,又无人打扫,对不起。”  嘉扬点头。

  “天梯既高且窄,往上爬的时候,请当心。”

  “珍,你始终关照我。”“不,嘉扬,你有恩于我才真。”

  公寓门打开,那个金发女子再探头出来,“回来了?”

  珍介绍:“我的室友蜜芝。”  嘉扬连忙说:“我告辞了。”

  珍伊娜临别赠言:“在公司,褐发女比金头发厉害,金发泰半迟钝。”

  蜜芝抗议:“喂。”

  嘉扬笑离去。

  第二天一早,她回公司报到开会,剎那间嘉扬有点仿徨,幸亏母亲送的名牌套装派上用场,当盔甲用,增加些信心。

  在电梯,她身后有一个女子用意大利语问:“是真货抑或仿冒?”

  另一人答:“今年款式。”  “这是哪个部门的人?如此夸张。”

  嘉扬本想回过头去笑答:“不敢当,新闻组”,可是终于忍住,佯装甚么都没听懂。

  会议室十来个同事,约翰森帮她正式介绍过,众人对她有点冷淡,并没有任何人提起“我看过你出镜,做得不错。”

  看样子好是应该的,人人都做得到,并没有甚么稀奇。就连约翰森,在公众地方,也表现得相当含蓄。

  终于进入虚伪的成年人世界了。

  嘉扬本来想努力表现得诚恳诚实,可是十五分钟后便发觉前辈们尖刻厉害,这种美德根本行不通,她的表情只得转为冷漠,以免人家觉得她是个热情过度的乡下人。

  只见大哥大姐们边喝咖啡边吃松饼,有人注意到嘉扬:“你来自温埠吧,那有新闻吗,好似冬日下一场小雪便成为三日头条。”

  大家讪笑。嘉扬不知如何反击,总不能说,“不,我们的谋杀、抢劫、青年罪案率都极高,不输给任何大城市”,她僵住了。

  就在这时,会议室门口传来一把声音:“温市有甚么不妥?我便来自温市西端。”

  大家转头一看,约翰森第一个站起来,“子新,你怎么来了,贵人踏贱地,真是稀客。”

  嘉扬立刻知道他便是珍娜口中的甄子新。他一走近,众人自动陪笑腾出空位给他坐,他微笑地问:“是新同事彭嘉扬吧,嘉扬,别以为这间会议室同小学课堂有甚么不一样,同样幼稚无聊,你戴眼镜,就是四眼仔,你衣不够光鲜,那么,就不够级数,还有,你家不住在巨宅,就受到欺侮,这不大有人真正工作,你们说我讲得对不对?”

  嘉扬动也不敢动,内心不住骇笑。“嘉扬,你我同样来自小地方,不能同这班纽约客比,你明日起跟我好了。”

  约翰森立刻陪笑,“子新真会开玩笑。”

  其它的人也都嘻嘻哈哈一轮。可是短小精悍的甄子新却板起面孔,“这是今晨八时总经理出的通告,我们得进一步简约精省,大家好好研究一下吧。”

  他说罢就离去。众人松了口气,除下骄傲虚伪的面孔,当嘉扬是一分子,当她就不住诉苦。

  嘉扬觉得好笑。真的,别把这些人看得太伟大了,被甄子新一戳破了纸老虎,真痛快。

  会议散了,约翰森大惑不解,“甄子新一个月也不来一次,你真幸运。”

  是,彭嘉扬一出生就是个幸运儿。

  “他叫我把你让给他,不知是真是假。”

  “你说呢?”嘉扬反问:“花瓶搬来搬去,放哪个部门哪间房哪张写字上不一样?”

  约翰森不语。“希望有一日,我做了总经理,也可以说,那男秘书有双长腿,雇用他,加他薪水。”

  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有人敲门,一个棕发女子进来笑说:“子新派我来替彭嘉扬安排新任务。”

  “甚么?” “嘉扬将出任日间节目《向太阳说早》做见习主持,子新说最怕有人投闲置散,嘉扬,我叫舍榴,在制作部工作。”

  舍榴扔下一份文件,叫约翰森签署,像提货似的把彭嘉扬带走。在电梯舍榴已忍不住笑,“约翰森那银样镴枪头,脱离他真是好事。”

  嘉扬只是陪笑。

  “子新是正经人,已婚,育有两子一女,放心,他一切会公事公办。”

  嘉扬连忙说:“多谢指。”

  舍榴看她,“看样子你出身良好,在这种地方干甚么?”  嘉扬答得很简单:“寻找理想。”

  舍榴笑了,“这或许有若干名同利,但不会有你要的理想。”

  嘉扬很喜欢她的磊落。舍榴把她带到七楼一间制作室,电梯门一打开直接走进新闻室,“你坐这张桌子,其余的,靠自己了,慢慢自然会上手。”

  这天开始,整整半年,嘉扬不过做龙套、闲角,最耗时间的是“嘉扬,求证”,一大叠线人资料摔在桌子上,逐件查究打探,看可信程度有多高,有无发掘价值,她觉得自己似大机构一枚螺丝钉。但她仍然庆幸可以脱离“约翰森的支那女”身分,正式靠一双手实习,要学习的实在太多。

  这几个月来她并没有单独见过甄子新,他并没有与她搭讪,要求喝一杯,或是嘴头上讨些小便宜,他根本不与她有任何接触。别人也许会失望,但正中嘉扬下怀。她一人时时工作至深夜,那天,合该有事,新的求证资料又堆在桌子上,她缓缓细读。

  ─货轮万福号惯性偷运儿童入纽约港,将于感恩节再度抵达。

  走私人口。嘉扬打了几通电话。

  “是,万福号是巴拿马注册货轮,往返美亚之间。”

  “无可疑,从无犯罪记录。”

  “是,的确将于感恩节上午由威海驶达。”  嘉扬找到舍榴,“感恩节─”

  舍榴先摆动双手,“我要回缅州老家陪父母吃饭,一年一度,恕不再参与公事。”

  “─是一宗走私人口案。”

  “警方一定会尽力办事。” “我想与警方一起行动。”

  舍榴看她,“你得征求子新同意,嘉扬,你是公司职员,公司要对你负责,你也要向公司负责。”

  “我会同甄子新申请。”  “你不是一直避他吗?”

  原来每个人都知道。

  “嘉扬,小心。”

  黄昏,嘉扬到十一楼找甄子新,秘书已经下班,他仍在工作,只开灯,看上去有点寂寥。

  嘉扬并没有走近,靠门框站停。他察觉有人,抬起头来,嘉扬背光,他一时看不清楚那苗条的人影是谁,踌躇地问:“你找我?”

  “我是彭嘉扬。”她仍然没有走过去。

  “啊,原来是你,嘉扬,你找我甚么事,工作进度还理想吗?” “我觉得自己投闲置散呢。”

  甄子新笑,“年轻人总是心急,练好基本功更重要。”

  “我对人事关系及工作程序已经熟练。”

  “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上万福号调查走私婴儿案。”

  “你始终对妇孺事件有强烈兴趣。”

  “是,因为她们不能为自己说话。”

  嘉扬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走进甄氏的办公室,奇是奇在他也没有请她坐到对面,两人隔十多二十呎距离在黝暗光线下谈公事,气氛突兀。

  “请派我跟进此案。”

  “我明早叫人帮你,这件事已交给联邦密探调查,我有熟人。”

  “谢谢你。 “别中空宝。”

  “我运气一向不错。”

  嘉扬转身离去,怕他跟出来,她不搭电梯,改走楼梯,轻轻走到九楼,才松口气。

  可是,她在停车场却碰见了约翰森。

  “咦,嘉扬,是你。”

  避不开了,只得硬头皮走向前。

  “工作进度如何?”

  嘉扬但笑不语。

  “非常忙,但是一点表现也无,可是这样?这样上一年半载,你会知难而退。”

  嘉扬叹口气。

  “甄子新没派特别工作给你?”

  嘉扬说:“我还有点事,改天再谈。”

  他生气了,“嘉扬,我不致于在停车场非礼女子。”

  嘉扬耸耸肩,“不过,今夜是月圆之夜。”

  约翰森看她,“我不信你这鬼灵精会继续寂寂无闻;说到底,我是你第一个伯乐。”

  “不,不是你。”

  “是谁,珍伊娜?”  “她的确也是我的恩师。”

  “对,你曾在小镇的电视台讲天气,那的主管首先把你自校园新闻系打救出来。”

  “嘉扬,你没有忘记老朋友。”  “你知道几时出发?”

  “凌晨,趁敌人警戒力最低的时候出击。”

  嘉扬笑,“你负责拍摄精采镜头即可。”

  “嘉扬,你长大了。”  “的确老练许多。”她摸自己的面孔。

  “这间电视大厦不知藏多少老妖,你要当心。”  “嘘。”

  “白女的金发统统是漂染的,还有,黑女又喜欢把鬈发拉直,扮得愈接近白人愈好。”

  嘉扬拍他肩膀,“别激动,我们管我们做事。”

  “珍就是受不了这些人才决定搞独立制作。”  “麦可,我懂得保护自己。”

  “一个新闻记者要花大量精力搞办公室政治,还有甚么力气应付工作?”

  凌晨三时,他们还是出发了。

  码头附近浓雾,能见度只有十呎左右,远处空中有一朵幽冥绿油油的亮光,那是自由女神像的火把,在黑色雾夜中看去十分诡秘。

  他们看到了万福号,它已经安然停泊在码头上。

  嘉扬十分意外,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线报有错。

  “来,我们上船看看。”  “嘉扬,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跟你上船。”  “你太高大,碍事。”

  “喂,你打算杀身成仁,也得有人用摄影机记录呀。”

  两个人轻轻走近船身,发觉船上公然有人上落,十分正常,他俩面面相觑。

  “是虚报。”

  “上去看看。”

  两人沿窄木板闪缩地走上甲板,有两名水手大声在争吵,不知说的是哪种方言,两人都听不懂。

  是一艘毫无异样的货船。

  “走吧。” “不,下底舱去看看。” “小心水手把你丢进大海喂鲨鱼。”

  嘉扬低声央求:“这次行动倘若没有结果,我连做狗粮都不配。”

  麦可叹气:“你看,谁叫你到大公司追名逐利。”

  嘉扬讶异:“船上毫无戒备,何故?”

  麦可轻声答:“要不,船是清白的,要不,已经搭通天地线,肆无忌惮。”

  船底舱异常黑暗,堆满干货,嘉扬正要放弃,忽然之间,听到咯一声。

  她与麦可立刻闪身躲在一旁。

  呵,原来底舱之下还有密室。

  地下室有亮光透射出来,气氛诡秘。

  有人打开暗格爬上来,走上甲板。嘉扬明知危险,忍不住好奇,走过去,拉起暗格门,朝底下看去。  麦可与她都呆住了。

  只见人影憧憧,货轮底层竟是一个简陋的宿舍,嘉扬闻到一阵酸臭,像是腐烂的食物正在发酵。

  当眼睛习惯了昏黄的光线,嘉扬看到十多二十个幼儿,自初生到两三岁不等,挤在一堆,似等待宰割的小动物。

  嘉扬震惊地张大嘴:在这了,他们都是肉参。

  麦可低呼:“我的天。”本能使他立刻悄悄开动匿藏的摄影机。嘉扬忘记躲避,她一步一步走近,仔细视察幼儿,麦可跟在她身后。

  嘉扬轻声报道:“他们并不哭泣,神情呆滞,像是服食过镇静剂,使人想起不法之徒自热带雨林盗猎偷运的鹦鹉……但,这些都是活生生的婴儿,呵,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令人发指贩卖人口行为。”

  一个中年女子看到他俩,并不惊奇,反而陪笑说:“过来看看,有白皮肤,也有黄皮肤。”随手一指,“还有罕见的红头发,不过一早已被人订下了。”

  那保母模样的女子像是宠物店售货员,介绍一堆小狗小猫似,可见公然有人明目张胆上落来做买卖。

  是这种无惧王法,肆无忌惮的态度,使嘉扬怒不可遏。 她对麦可说:“报警。”

  在这电光石火间,探照灯大亮,他们听到传声喇叭高声警告:“立刻投降,这是警方,你们已经被包围,举起双手走出来。”

  麦可说:“执法人员终于来了。”

  船上开始骚动,人声沸腾。

  婴儿轻轻呜咽,在地上蠕动,有一个爬到嘉扬脚下,嘉扬伸手抱起他,发觉他就是那个红发男婴,纷乱中嘉扬对牢镜头说:“这名来自俄国的幼儿,已经有人认购,价格若干,又如何领取合法文件瞒天过海,是我们要继续探讨的问题。”

  她刚想放下那骯脏的婴儿,制服人员已经赶到,大手搭到她肩膀上,“小姐,请即离开现场。”

  嘉扬与麦可离去。回到岸上,发觉灯火通明,密探及警车布满码头,其余电视台新闻组纷纷赶至。

  有同事发现了嘉扬,“你可得到戏肉?”

  嘉扬转过头去问麦可:“兄弟,你说呢?” “寸寸戏宝。”

  同事大悦,“你们先回去,我们善后。”

  嘉扬立刻与麦可离开现场。

  麦可大惑不解,“为甚么我们会比警方早到十分钟?”

  嘉扬想了一想,“因为有人告诉他们,已有记者抵达现场揭发此事,警方若无行动,待片段播出,死无葬身之地。”

  “呵,怪不得突然行动,可是,这通告密电话由谁打出?”

  嘉扬微笑,“你说呢?”

  赶回电视台,嘉扬金睛火眼地把资料整理出来给上司过目,立刻安排在清晨五时新闻时间播放。

  嘉扬劳累到极点,到生间用双手掬起冷水敷脸。呵非人生活。可是已经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金发女同事戴安走进生间来,看见嘉扬,马上尖刻地说:“你运气真好,那样普通的故事居然上了头条,皆因今日国防部没有轰炸波斯湾,以及无七四七航机坠毁。”

  嘉扬已无力反驳,一声不响离开生间。

  说的也是,运气永远最重要,幸亏今日没有大事发生,造就了彭嘉扬,倘若某城再来一次八级大地震,几时轮到她出镜。

  嘉扬想请麦可去吃早餐。

  麦可忸怩地说:“稍后有人来接我。”呵,原来是女朋友,那样疲累,嘉扬还是笑了,没想到这名黑大汉会成为她的知己好友。

  麦可轻轻说:“我俩已经订婚。”  “啊,恭喜恭喜。”

  “我把她的名字纹在这。”

  麦可举起手臂,卷高袖子,给嘉扬看他爱人的名字。他皮肤颜色深,嘉扬要凝视才看得清楚,只见是小小三个楷书:黄洁和。

  “嗄,是华裔?”嘉扬意外。 “是墨西哥与华人混血儿。”

  “可以见她吗?” “当然,跟我来。”

  黄小姐在大门口等麦可,看到他们,走过来招呼,她身形高大健美,轮廓分明,打扮时髦野性,手提两顶头盔,啊,她驾一辆哈利大逊机车,威风凛凛。

  嘉扬看得发呆。黄洁和过来握手,“是嘉扬吧,麦可说你是他最佳伙伴。”聊了几句,这一对情侣飚车而去。连麦可都找到了理想归宿,只有彭嘉扬还孤零零。

  不过,接的一个星期,风头属于嘉扬一个人。

  她一直追究万福号事件,连领养事务所都不放过,穷追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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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okay4587 周四 七月 25, 2013 2:05 am

再生 [亦舒]
再生


二○六五年,人类的科技越发进步,可是感情却日益疏离,颜永玉觉得丈夫尹克桢
有异,已不止一朝一夕了。
这时,投机的商人发明了许多探察人心的轻便仪器,在不知不觉间可以查测对方心
意。
从前,永玉曾嘲笑这些仪器,『人心有何可测?给你知道人家心中想些什麽你保证
吓个半死,伴侣之间更毋需用到此类玩意,它的心意你若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有什麽
意思。』
可是,今日,她已不那样坚持。
她欲知道尹克桢心中想些什麽。
踌躇良久,终於买了一具呼吸异象探测器,放在他枕头底下,据说,那个小小设
施,可以凭呼吸长短轻重测他对伴侣感情是否发生变化。
可是,永玉手脚笨钝,被他发觉,把那只小盒子摔到墙角打得稀烂。
他铁青着脸离开家里,叁日叁夜没有回来。
永玉静静坐在家里,不食不眠。
真的不需要任何机器帮忙,她已知尹克桢肯定已经变心。
趁他不在家,她寻找蛛丝马迹。
私人电脑中讯息被他紧紧用密码锁着。
荧光幕上打出闪烁的『输入密码、输入密码』,似在嘲笑她已是栏外人。
永玉把头埋到双膝之中,像足鸵鸟。
体内的沉重痛苦叫她呻吟不已。
她走到露台向海景眺望。
对岸有一个异常庞大的广告牌,初搬进来时,尹克桢曾说:『看,对岸的霓虹灯,
是为特艺七彩牌软件做广告。』
永玉猛地抬起头来。
特艺七彩。
她走到电脑前,输入特艺七彩字样。
整架电脑如展露笑容般开启,尹克桢所有私隐摊开在颜永玉面前。
是,做女伴的多多少少知道男方心意,世上有亿万字句,她就是知道他会挑特艺七
彩做密码。
永玉先查看近照。
她看到一个美貌年轻女子对牢镜头搔首弄姿,『克桢,』她给他一个飞吻,『告诉
我,我们几时可以结婚』。
永玉的面色变成死灰。
一个女子的噩梦已经发生。
那女郎穿的衣服极之暴露,身段极之曼妙,其实,永玉的风姿也不逊於她,只是永
玉作风比较保守,做不出如此浪荡表情,所以败下阵来。
永玉发觉她的手簌簌地抖,浑身颤动,脑袋几乎要爆炸。
当年她跑出来与他同居,得罪了父母,以致与娘家断绝来往,颜父是着名的地产
商,一直觉得尹克桢为人奸诈,不能与永玉匹配。
叁年来他拒绝津贴这个小女儿,任她自生自灭,这,也是尹克桢变心的原因吧。
他原本以为追求千金女,可打进地产王国,扬眉吐气,光宗耀祖,可是,未来岳父
看都不看他。
只有颜母偷偷替他们置了房子家具。
被颜父料中尹克桢为人。
何用什麽仪器,颜父的智慧与经验明察秋毫。
荧幕上的美女仍在抛媚眼,『克桢,他们能给你什麽好处?还不随我来。』
永玉实在无法再看下去,接到书信部去。
她看到了尹克桢写给对力的信。
信中充满怨言。
『……颜家之骄矜、凌人、傲慢,不能以文字形容。颜父白手兴业,本来也是穷
人,可是,却比任何人更看不起穷人。
『颜永玉幼稚、无聊、浅薄,终日只望父母赏赐施舍,不思上进,容貌平凡庸俗,
令人望而生厌……』
永玉一手把电脑插头拉出来。
她跌跌撞撞站起,回到寝室,仆倒在床。
完了。
真想不到他如此讨厌她。
原来,一切都为看它的妆奁,叁年来颜父作出经济封锁,使他的狰狞面目毕露。
永玉双手似风中残叶般颤抖。
她找到药物服下。
那强烈镇静剂改变了她的内分泌,使她冷静下来。
在家,它是最小的女儿,她很受宠爱,从未遭过打击,这一下真打在她的天灵盖,
叫她魂魄出窍。
她靠在床上,闭目静思。
忽听得有人开门的声音。
她轻轻睁开双目。
莫非是尹克桢回来了。
果然是他。
他一迳进房来,正眼都不看躺在床上的永玉,自顾自收拾衣物。
是这种轻蔑激怒了颜永玉。
忽然之间,她镇定地笑道:『要分手,也好好说清楚,何必这样示威吵闹。』
尹克桢一怔,抬起头来,冷冷说:『我生意失败,欠债 ,要到别处去避一
避。
永玉笑,把双臂抱在胸前,夸张地问:『欠多少?你怕颜家不能负担?』
那尹克桢闻此言,一呆,随即笑起来,放下手中衣物,前後判若二人,忽尔有商有
量:『你有多少?』
永玉一一看在眼内,更加伤心,表面上亦欢欢喜喜,『你要多少?』
尹克桢搓着双手,心痒难搔,『有个叁千多万,可望解决难题。』
永玉看看天花板嗤一声笑出来。
那尹克桢以为没有希望,後悔狮子大开口。
谁知颜永玉接看说:『母亲今日来电,说父亲决定分出部份财产。』
『什麽?』大喜过望。
永玉闲闲说:『二亿都有||美金。』
尹克桢呆住了。
心中懊恼不已,险些儿功亏一篑!
永玉缓缓说:『先帮你解决这笔栈栈之数吧。』
『你真愿意?』
永玉叹口气,『这算什麽?往後,钱多得你花不光,一个月利息都不止此数。』
尹克桢心都红了。
永玉取过车匙,『来,我帮你到银行去取钱过户。』
尹克桢连忙答:『是是是。』
丢下先头要做的事,跟着永玉上车。
永玉一生人最镇静是这一刻。
在途中,她轻轻问:『尹克桢,你缘何欺骗及离弃我?』
尹某一怔,『你说什麽?』
『你的谎言可真特艺七彩。』
尹克桢即时明白,『快让我下来!』
『你想中途下车,也得公公道道,缘何恶形恶状冷淡我,侮辱我?』
『有话慢慢说||』
永玉已把车驶上断崖。
另克桢大惊,哗哗乱叫,伸手来夺驾驶盘,可是永玉已将条轮 交给自动控制系
统,车子直铲下悬崖。
另克桢惨叫一声,双手紧紧掐住永玉的脖子。
永玉失去知觉。
是巨大轰隆一声把她惊醒。
奇怪,她丝毫不觉痛,看向自己身体,只见左臂已完全失去,碗大伤口汨汨淌看鲜
血,面孔潮热,用仅馀的右手摸去,发觉软绵绵,烂塌塌,没有皮肤,没有耳朵,原
来,半边脸也已经不见。
永玉还有知觉,她心酸地落下泪来,爬行数步,满身血污,摔倒在地。
欺骗、遗弃……
她只见身後火光融融,她喃喃说:『妈妈,不要难过,我回家来了?』
她闭上双目,希望痛苦随着知觉消逝。
永玉只道她必死无疑,心中十分安乐。
渐渐苏醒,往事纷沓而至,不由得呻吟。
有一把动听清脆的女声说:『醒来了。』
永玉问:『我是在医院里?』声线沙哑。
『可以这样说。』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寻常家居布置。
一位美貌少妇,正朝她凝视。
『你是谁?』
『人人叫我苏教授。』
『是你救我?』
『警方救护队先发现你,随即转到我处。』
『何故?』
苏教授讶异了,『上天有好生之德。』
永玉怔怔地落下泪来。
她欲伸手去拭,才发觉已经失去左臂。
『我的脸||』
苏教授说:『你几乎没有脸。』
『镜子。』
『我劝你暂时不要用镜子,我已初步把你五官缝合起来,微得你同意之後才替你做
手术。』
『我家人可知道这件事?』
『警方与我不知你是何人,故亦无法通知你家人。』
永玉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同车还有一个人。』
『对,他的伤势比你轻,警方把他交给公立医院,相信已经出院。』
永玉握紧拳头,看样子他们之间的事尚未了结。
『我是一名矫形医生。』
『你可以为我做什麽?』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给你一条新的手臂,以及一张新的面孔。』
永玉不出声。
苏教授好心地说:『你现在可以通知你家人了。』
可是,她已没有家人,永玉转过头去流泪。
『奇怪,车上另一名伤者说,他不认识你。』
『什麽?』
『他说他确是车主,可是事发当晚,不过载你搭一程顺风车,你是个陌生人,他从
来没有见过你。』
永玉不出声。
父母不认她为女,这个无良的人又否认他们之间关系,她孑然一人,一个亲人也
无。
这时,苏教授双目 有神地看向她,『我发觉你心中有许多仇恨。』
永玉吁出一口气,『不,教授,医治我,让我重生。』
『这是很好的态度,记住,你要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是,教授。』
治疗颜永玉的外伤是极其艰巨工作。
她丧失一条手臂,开头的时候,不能适应失去一边重量,站都站不稳,举步困难,
似醉酒之人。
苏教授给她装上适当的机械手臂,让她练习运作。
这是最新一代义肢,可做到最细致工作,亦具冷暖感应。
同步进行补救的,是永玉的面孔,必需重新塑造。
教授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原来面孔长相如何。
说也奇怪,永玉的心日益平和,她笑笑,『那张脸,不要也罢。』
『你不喜欢你自己?』
『对,我愿做一个新人。』
『你这样说使我高兴。』
教授在电脑荧幕上给她看许多新的面型。
永玉说:『我倒不是那麽想做美女,教授,请给我一张端庄、刚健、智慧的面
孔。』
教授笑,『智慧涵自内心,由眼神透出,与五官无关。』
永玉有点汗颜。
『这张面孔如何?』
永玉一看,只见荧光幕上出现的女像有略方的鹅蛋脸,一双大眼睛闪烁生光。
『我恨喜欢。』
『重塑你的脸需至少十叁次手术。』
永玉不语。
『我可以保证手术结果完善,可是,重塑心理,要靠你自己。』
『苏教授,你真是我的良师益友。』
苏教授微笑,『是,病人很多时更需要心理辅导。』
繁复、痛苦、冗长的手术一项项开始。
奇怪,永玉十分忍耐,面孔有一分进展,她心中恨意也减却一分。
叁个月後,教授给她一面镜子。
她一看,镜子跌到地上。
『我面孔似抓烂的蛋糕:』
『嘿,亏你抱怨,』教授说:『已经补回颧骨与鼻梁,刚来时才真的恐怖。』
啊,撞毁一张脸只需要十秒钟。
教授似知道她在想什麽,接一句:『摧毁地球也只是刹那间之事。』
永玉长叹一声。
多月来与世隔绝,不知外界发生些什麽。
她试探地问教授:『报上有否寻人广告?』
教授微笑,『不见。』
父母没有找她。
他们已经断绝来往很长一段时间。
教授说:『要是想念更人,得主动同他们联络,别赌气。』
『我没有家人。』
教授不去勉强她。
这一幢小小洋房堪称世外桃源,手术室仪器先进,苏教授两名助手均系机械人,没
有是非闲话,其馀房间布置,一如寻常家居,十分舒适。
永玉几乎不愿再回到外边世界去。
可是她知道一旦伤愈,她必需离去。
她问教授:『你的病人多吗?』
『我在同一时间内只收一名病人,这间客房,从来没空过。』
『病人离去後,还同你有联络吗?』
『离开这间诊所,你就不再是我的责任。』
永玉无话。
最终,她还是得靠自己。
『我希望病人出去之後,可以建立新生活,找到新工作、新伴侣、新朋友。』
『成功率高吗?』
『相当好,有百份之六十五。』
『其馀的人呢?』
『他们不愿给自己新的机会。』
永玉心惊。
『我对你有信心。』
这时,她的机械臂已经运用得同真手臂无异,甚至更好,因机械臂力大无穷。
苏教授笑,『你若与人比赛腕力,必胜。』
永玉苦笑。
她的新面孔渐渐成形。
闲着也是闲着,她在电脑上学习会计函授课程。
『这一年的生活费用由谁负责?』
教授笑答:『政府资助一半,另一半由善长捐助。』
永玉耸然动容,她不会辜负这些好人。
一现在,你愿意倾诉你的苦衷了明?』
永玉黯然答:『我已经忘记从前的事。』
『那多好。』
一年後,颜永玉再拿起镜子,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漂亮的、精神奕奕的面孔。
『你巳痊愈。』
『是。』
『你准备好了没有?』
永玉吸进一口气,挺起胸膛,『我会尽力而为。』
『你明日可以出院。』
『谢谢你苏教授。』
教授温和地说:『前边的道路,全靠你自己了,社会上像你这样受过重创,自鬼门
关打个转回来再世为人的不幸者很多,可是,你看不出来,因为他们也经已康复。』
永玉先是不出声,隔了一会儿才说:『可是,伤疤是永远存在的吧。』
教授低声答:『那自然。』
永玉长叹一声。
教授又说:『那可怕伤疤,你也要负责。』
永玉苦笑,『教授,你说得对。』
第二天,永玉起得很早,她随身没有行李,教授给她一张支票,约是一个月的生活
费用,便挥手向她道别。
永玉昂一昂头,离开那幢小洋房。
她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去寻找尹克桢,继缵同他纠缠。
二是寻找新生活。
永玉决定忘记过去。
她在女子公寓租了一间房间,随即出去找工作。
永玉只有一个月开销,她必需咬紧牙关上,因身後已无退路。
每天早出晚归,把她最好一面拿出来去见工。
彼时社会已将人力资源节省到刻薄地步,低级职员,通常由电脑面试。
悔辱?人浮於事,你不屑做,大把人等着做。
永玉总算 到生活中酸甜苦辣。
她的学历本来不错,只是从来没有工作经验,不得不自低层开始。
找到工作,松口气,添置数套新衣,正式上班。
办公室是一间极大的仓库,她管生产机器,红灯亮起,便依照指示开动机器,枯燥
无味。
但只要薪酬能够支付生活费用,永玉愿意守着岗位。
机会来了。
一日,机器发生故障,她用电脑请示上司,电脑寻不到有关人士,授权她全权处
置。
永玉立刻振作起来,把难题完善解决。
事後抹一把汗,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机智。
可是上层却感动了。
这个低层管理员是谁?机构运作一环紧扣一环,有一个环节失效,影响至大,因为
她一个人的机智,替整个机构省下多少麻烦。
行政部需赏罚分明,否则,还有谁肯替公司卖力。
自进公司以来,永玉第一次见到人。
上司传她面谈。
她在巨型会议室与他们谈了二十分钟,他们告诉她,她升了两级。
永玉很得体地道谢退出。
要待回到家裹,她才喜极而泣。
薪水不加了很多,可是福利好许多,她有一间像样的宿舍可住了。
搬离女子公寓时她无限感慨。
小小房间阴暗破旧,堆满杂物,邻居身分暧昧,与她格格不入。
终於搬出去了。
在这段日子里,无人发现过她的影踪,父母、兄弟、从前的朋友,都当她在人世间
消失,也不关心她的下落,可是颜永玉终於靠自己双脚站走了。
永玉对着镜子,木着脸,轻轻摸摸面孔。
是我,还是,不是我?
苏教授好工夫,永玉的五官比从前更秀丽、更年轻,看样子,她可以好好在工作岗
位上奋斗十年八载。
换一个人,会忙着复仇。
永玉却没有。
多谢苏教授,她此刻是个美女,美女何用复仇、美女只需好好生活。
她的工作上了轨道,所见的同事也越来越多,社交圈渐广,不愁寂寞。
无人知道她的过去,她也一字不提。
开头,午夜做噩梦,永玉会看到自己从撞毁焚烧的车子里爬出来,满身血污,少了
一条手臂,半边面被炸掉……
惊醍,不知身在何处,满身满脑冷汗,嘴巴啊啊发出惊怖的叫声。
直至发觉睡在自己的公寓里,才松下一口气。
有时,又梦见尹克桢,她 苦地问:『缘何欺骗我又遗弃我?』
在梦中都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醒来又倔强地生活下去。
一日,她听电脑秘书阅读报告:『……一共有八个人申请破产,房产由本行接
收,』它把那群不幸人的姓名一一读出:『孙树亮、侯定贤、尹克桢||』
『慢着,尹克桢?』
『是。』
『把该人资料打出来给我看。』
『遵命。』
电脑荧幕上出现的不折不扣是她所认识的尹克桢。
他已婚,正分居,妻子是江湖儿女,嗜赌,照片中的她略见 桑,全盛时期明显地
已经过丢。
他周转不灵,申请破产。
永玉查看尹克桢名下的房产。
不过是很普通的地段,很平凡的住宅,因欠债缘故,被银行拖返拍卖。
就是这个男人。

慢着,资料上显示他曾向银行力面求情,说两年前他因车祸受伤,不长於行,故难
以寻找新的工作,希望宽限云云。
『宽限……』永玉喃喃道。
电脑问:『可是要为此人破例?』
『本公司讲的是公事公办。』
『当然。』
『况且,』永玉对电脑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大家都能忘记最好,彼此已是陌路。
这时候电脑说:『有一则寻人广告,我想你看一看。』
『为什麽?』
『因为广告上寻的人,与你同名同姓。』
荧幕上出现广告原文:
『颜永玉,见报後愿你即时前来相认,父亲重病,思念甚,母字』,附看通讯地
址。
永玉猛地站起来,撞跌杯子。
电脑问:『是找你吗?』
永玉颤声答:『是我。』
『我代你告假,你快前去与他们见面。』
『是。』
永玉取过外套,扑着出去。
她要告诉他们,她已经换了一个人,她已经再生。
她颤声说:『妈妈,我回来了。。』
配着一条机械臂,她存活下来,比从前更独立更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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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okay4587 周四 七月 25, 2013 2:12 am

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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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亦舒
   所有的悲剧都在刹那间发生,周素亭教授遭遇的是一场车祸。
   并不是她的错,清晨,她约了学生在图书馆等,一个醉酒驾驶者刚回家,他超速切
线,为着闪避迎面而来的货车,他驶到对面,与素亭的车撞个正着。
   已是两年前的事了,素亭却记得很清楚,偶然还会自噩梦中惊醒。
   她的车子翻滚两下,她被夹在表板与座位之中,安全袋已经弹出,但是她不能动弹。
   头脑十分清醒,忽然不甘心,“妈妈!”她大声叫,就这样完了吗,还有许多事未
做,本来打算在明春做新娘呢。
   然后,油箱爆炸了。
   素亭不觉得痛,但感到热力直逼全身。
   这时,忽然有人发狂地试图把她拖出车厢。
   她夹得很紧,但是那人不放弃,用一支铁器大力敲击扭曲的车厢,终于,他喘息着
不顾一切把素亭拉到马路中央。
   素亭失去知觉,她没听到车子爆炸。
   看,三言两语就把影响周素亭一生的意外交待过了。
   她在医院苏醒。
   睁开双眼,看见男朋友冯灼规的面孔。
   素亭放心了,“我还活着。”
   “是,你无恙。”灼规轻吻她的脸。
   “发生什么事?”
   灼规忽然落下泪来,“我永远爱你。”
   素亭恻然~想伸手出去替灼规拭泪,她的右臂打了石膏,只得伸出左臂。
   素亭瞪大了双眼,呵,她没有左手,左手齐肘之下,一无所有,裹着纱布。
   她尖叫起来。
   当值的苏医生抢进来替素亭注射。
   “周小姐,失去手臂已是不幸中万幸,请镇静下来,你很快会康复,可以过正常日
子。”
   素亭迅速噤声,理智与修养教她接受现实,她叹口气。
   冯灼规与苏医生也深深吁出一口气。
   除出失去左小臂之外,素亭一头头发也全烧光,脸颊需要植皮。
   这些表面创伤在两年后全部痊愈,素亭也装上精密义肢,左手运作如常。
   婚礼只延迟了五个月。
   冯灼规仍然爱她,她也不觉自卑。
   不过,从此素亭再也没有开过车。
   她有极大恐惧,不能面对驾驶盘。
   冯灼规十分体贴,每日往返接送素亭上下班。
   心中有无阴影?当然有,但是周素亭一直以理智控制得好好。
   当日冒险救她出险的是一位当值的警察,他因此获得英勇奖章,并且,也成为周素
亭及冯灼规的朋友。天
   肇事的醉酒驾驶人也获得法律制裁,事情似乎已经平息。
   素亭仍然在大学教书,她养成了戴手套的习惯,电子义肢戴着手套,更不易发觉。
   最介怀的人,反而是素亭本人。
   有时,独自在家,她会除下假手,不发一言,凝视伤臂良久。
   以后,余生,都得接受这个惨痛的事实。
   并且,得像无事人一般,感激上苍。
   一日,冯灼规提早下班,神情兴奋,声音几乎颤抖。
   “素亭,素亭,过来,我有话说。”
   素亭自电脑桌前抬头笑道:“升级了?”
   “你且听我细说。”
   素亭说:“洗耳恭听。”
   “今日,苏家杰医生来找我。”
   苏家杰便是当日诊治她的医生,素亭静了下来。
   “他披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紊亭勉强地笑笑,“说来我听。”
   “苏医生说:断肢可以再续。”
   董亭一时不明白,“可是我的左手早已烧毁,不能保存。”
   “素亭,你看,”冯灼规取出剪报,“法国利昂医院一组国际医生成功续肢:经过
一项历时十三小时手术,某纽西兰商人成功获得他人捐赠的手臂,运动自如,同截肢前
毫无不同。”
   素亭呆住。
   她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一段新闻,医学昌明超新,已达不可思议地步。
   “苏医生问你可愿一试。”
   “什么?”
   “素亭,该组医生愿意再作一次实验。”
   素亭觉得匪夷所思,“那我岂非成为科学怪人》。”
   “同移植眼角膜或心脏没有分别。”素亭忽然笑,“移植别人的手?”
   “是。”
   “谁的手?”
   “愿意在死后捐赠器官的人。”素亭骇笑,“不不不,我已接受事实,不作他想。”
灼规沉默,轻轻把手放在妻子肩上,“素亭,我想你快乐。”素亭缓缓答:“我并非不
快活。”
   “可是,连你的学生都说,周教授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活泼开朗。”
   “年纪大了,总不能蹦蹦跳跳老十三点。”
   “素亭,我知你耿耿于怀。”
   “终于嫌我了。”素亭微笑调侃丈夫。
   “你知道我永远爱你。”素亭感动,与丈夫拥抱。
   “为你,我会去看苏医生。”
   “不,”冯灼规说:“为你自己,因为我爱你直至海枯石烂,可是,我想你一如从
前那样爱自己。”
   第二天,素亭去看苏医生。
   医务所的空气总是比别处冷冽。
   苏医生说:“你来了。”
   “是。”素亭的声音非常轻。
   “手术还在实验阶段,第一次失败,第二次成功,你是第三人。”
   “失败如何?”
   “吃一点苦,恢复原状。”
   “成功呢?”
   “若肌肉、神经、血管、骨骼都接驳成功,你可得回一只真正肉手。”
   “不可思议。”
   “是,”苏医生十分兴奋,“这是亚洲第一项类此手术。”
   “为什么选中我?”
   “素亭,病人需要极度镇定及理智应变。”
   周素亭笑了。
   “你的意外多少已影响到婚姻生活。”
   素亭点头,她变得自觉、拘谨、紧张,灼规一定觉察到。
   从前,可以与他一头跃进碧波游泳潜水,留恋忘返,现在,她已放弃水上活动。
   淋浴也变成一件最私人的事,她躲起来偷偷进行。
   素亭黯然。
   “灼规说,他一点都不介意,可见是你狷介。”
   素亭轻轻说:“不,他会怕的,正如将来孩子们会害怕一样。”
   苏医生很温和地说:“假使你有这种心理障碍,很难生儿育女。”
   “你说,灼规是否对我失望?”
   “不要管他,他对你的爱不变,你只需为自己着想。i
   素亭笑,“仿佛我是整件事里的唯一小人。”
   “他说,他想重新欣赏你更衣。”
   素亭吁出一口气,沉思良久。
   她终于问:“在何处签名?”
   回到家,她躺在床上休息。
   会是谁的手呢?
   苏医生说,那会是同文同种同性的一只手。
   他又说,连心脏脾肺那样重要的器官都可以更换,一只手,算是甚么呢,.
   将来目的,是换掉脑袋吧。
   她做了一个梦,断手已经续回,毛茸茸,是一只野兽的前爪,素亭尖叫起来。
   一头一额都是冷汗,她把义肢除下,趁丈夫不在家,松一松。
   像那些永不在男人面前卸妆的爱美大大一样,她不想灼规看到她的断肘。
   素亭哭了。
   一直忍着的眼泪汨汨流下,极之痛快地大哭一场,然后倒头昏昏睡去。
   冯灼规下班回来,轻轻敲门。。
   素亭醒来,头痛欲裂,连忙装上假手,披好外衣。
   “苏医生说你同意进行手术。”
   素亭点头。
   “甚么时候,”
   “他会通知我。”
   “噫,这几天我或许要到纽约开会,可能需要改期。”
   素亭说:“不,你尽管动身,我会照顾自己,你在身边,反而增加我压力。”
   灼规凝视她,“我明白。”
   素亭苦涩地说:“祝我成功。”
   “苏医生说他非常有把握。”
   过了两日,素一早送丈夫出门。
   那天傍晚,她就接到苏家杰的电话:“令晚禁食,尽量睡好些,明朝八时正在医院
见你。”
   素亭的心似要自喉头窜出,强自镇定。
   “灼规还未抵达纽约。”
   “我会派人通知他。”
   那一夜,素亭也不打算睡觉,她把书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将银行存摺,保险箱锁匙
都放在当眼之处,并且写了一便条给丈夫,想了半晌,不过写下永远爱你四个宇。
   她伏在书桌上盹了一会儿,收音机闹钟唤醒她,她梳洗更衣出门去。
   苏医生正在等她。
   素亭微笑,“我可以看看那只手吗?”
   “接驳成功,你自然可以看到它。”
   “它可是一只美丽的手?”
   “绝对是只玉手。”
   素亭豁达地将她自己交给医生。
   手术时间比预期较长,整整进行了十六个小时,七位专家聚集手术室,最终缝合皮
层之时,苏家杰带头鼓掌。。
   素亭苏醒。
   苏医生同她说:“已经通知灼规,他一办完事立刻赶回来。”
   素亭疲倦地说:“手,给我看手。”
   她只可以看到纱布绷带下的五只手指。
   手指纤长,皮肤白哲细结,指甲形状漂亮,她想命令这只别人的手做简单的动作,
却力不从心。
   苏医生安慰她:“需过几天才能活动,接着还得接受一连串物理治疗。”
   素亭觉得宽慰。
   三个月后,她已经可以穿短袖榇衫。
   接驳处有一条红线,加些化妆品,不是仔细看,根本不觉异状,素亭已可灵活运用
这一截人工接驳成功的前臂。
   它是一只美手,比素亭自己原来的手还要漂亮,素亭本身的手呈长方形,指尖像圆
锤,但是移植手却五指尖尖,十分细柔。
   谁,是谁的手?苏医生不允透露。
   手术成功,一点排斥现象都没有。
   周素亭的生活起了微妙变化。
   她恢复信心,放开怀抱,又做回原来活泼开朗的周素亭,她又重新用双臂拥抱丈夫,
甚至在背后用双臂勾着他的脖子叫他背她走。
   冯灼规对苏医生这样说:“最快活的人是我。”
   夫妻关系终于完美得像恋爱时期一样。
   一日下午,素亭在厨房做点心,冯灼规正读报,忽然看到一则有趣新闻,便叫妻子。
   素亭走出来,笑嘻嘻间:“什么事?”
   这时,冯灼规忽然看到素亭伸出左手,拨了拨头发,侧着头,斜飞了一个眼神,无
限柔媚。
   他看得呆了。
   素亭从来不曾如此娇美,她也没有搔首弄姿习惯,不过,忽然做来,出乎意表地动
人。
   “叫我干甚么?”
   灼规说:“再做一次。”
   紊亭莫名其妙,“做什么?”
   “再拨一次头发。”
   素亭尴尬,“你取笑我。”
   她爱娇地用左手掩住嘴,挤到灼规身边坐下。
   冯灼规在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左手。
   一切都是那只外来的左手。
   左手把它前生的习气也带了来,种入周素亭的生命里,但它的新主人却茫然不觉。
   他曾经握过这只玉手,只觉柔若无骨,与素亭的右手大有分别。
   现在,它又自作主张,频频做出一些可爱小动作。
   手的前主人,一定是个极之俏丽的年轻女子。
   隔几日,冯灼规去找苏医生。
   “请透露手臂捐赠人的身份。”
   苏医生只允咯说一二:“是位廿馀岁的美貌女子,不幸车祸丧生,脑部死亡,家人
同意将全部器官捐赠。”
   “真豁达。”
   “姓名我不可透露。”
   “我明白。”
   “回去好好享受生活。”
   “她是学生、抑或是职业妇女?”
   苏医生推搪,“我不清楚。”
   冯灼规知道医生不会多讲。
   那天,他觉得颈膊酸软,分明是帮女同事搬臬子时伤了肌肉。
   素亭说:“我替你按摩。”
   灼规意外,素亭几时学会这一套?
   可是她双手一碰到他肩膀,已知是会家,用力恰到好处,无限熨贴舒服,紧绷扭曲
的肌肉立刻松弛。
   “素亭,帮我按一下太阳穴。”
   “遵命。”
   冯灼规哗一声,“十指回春,从此我多一项私人享受。”
   他心花怒放,握住妻子玉手亲吻。
   素亭咕咕地笑。
   生活如此愉快,素亭的左手居功甚伟。
   这只手不但懂按摩,而且会做好菜;煎炒炖都是能手,冯灼规在家吃饭的次数渐多。
   他留意到妻子在处理大学工作之际,仍然用右手多,书写,打电脑,翻文件,全不
用劳驾左手,但是在厨房就用左臂,让右臂休息。
   怪异?
   是,但冯灼规已习以为常。
   他已知道那不是一只普通女子的手。
   那么懂得服侍异性,可见是个人才,他独自到图书馆去找旧报上新闻来看。
   交通失事……妙龄女子……约在五个月前……
   他查了三天。
   有了。
   “名媛王绮兰雷雨之夜车祸身亡,富商挚友傅德峰裒伤欲绝”。
   她叫王绮兰。
   冯灼规连忙去我资料,他在报馆有朋友,中学同学张国泰现在是跑新闻的名记者。
   他问:“可需要用私家侦探?”
   阿张答:“王绮兰的资料十分丰富,我们编辑部就一大堆,你可以来看。”
   一个下午他就了解了王绮兰的一生。
   家贫,父一早失踪,母亲是一名售货员,由外婆带大,十三岁那年在街上被星探发
现,加入影坛。
   阿张说:“我见过她真人,美人该是那个样子,她有一个特点,记性非常好,对人
极之体贴:永远知道宇宙日报的张大哥爱喝威士忌加冰……”
   上帝是公平的,王绮兰没有温馨的童年,可是,她有异常的美貌。
   “她根本没有机会好好拍戏,富翁排队一个个想结交她,玩了好几年,累了,跟着
傅某。”
   照片摊开来,各种阶段王绮商都是活色生香。
   “美人也有不如意之处,傅氏元配病逝,她想正式结婚,但是傅家子女坚决不允,
不知怎地,傅氏也觉得不是再婚的时候,两人酝酿分手。”
   “然后呢?”
   “发生了车祸。”
   冯灼规沉默。
   阿张问:“为何对王绮兰这个人那么感兴趣?”
   “她的生命,有何目的呢?”
   “一颗灿烂的流星,装饰了都会的夜空。”
   冯灼规苦笑。
   他的目光落在一张彩照上,对牢镜头巧笑情兮的王绮兰左手搁下巴边,无名指上戴
着一枚硕大的黄燕钻,这正是他所熟悉的玉手。
   不知怎地,冯灼规打了一个冷颤。
   那天,困到家里,看到妻子正在剪指甲。
   素亭举起左手,细细欣赏。
   灼规不动声色,轻轻握住她的双手。
   他需严密注意这只手。
   不知是否他多心,最近,素亭的手似乎有点轻佻,与同事或朋友说话的时候,总会
拍一拍对方的肩膀,或是替人家理一理领带。
   也许,熟朋友之间不拘小节,但是,平日那么端庄的周教授忽然多了这类亲昵的小
动作,叫人迷惑。
   对于这一切变化,周素亭并不自觉。
   在一个慈善舞会里,素亭艳压全场,她一直掺扶着一位年近八十的校董,那老人忽
然年轻起来,邀请周教授跳舞。
   半小时后,他宣布捐助大学建设一座图书馆。
   冯灼规十分震惊,他知道大学想要一座新图书馆已有十年,不料今夜老人一时欢喜,
竟即时答应。
   周素亭一直陪在老校董身边,喁喁细语。
   终于散会了。
   素亭松一口气,愉快地抱怨:“累坏人。”
   灼规不出声。
   回到家,匆匆卸妆,素亭躺在床上,很快憩睡,她的左手放在胸前。
   冯灼规轻轻走过去,握住那只手。
   他低声说:“我知道你有灵性。”
   手指蠕动一下。
   “欢迎你来我家生活。”
   “我知道你向往婚姻生活。”
   手一动不动。
   “但你需明白,所有成功的关系,需双方体谅合作,素亭是大学教授,你要为她设
想,投入她的性格。”
   说到这里,灼规叹口气。
   “我是否傻子?对牢一只手说话。”
   左手忽然抬起来,轻轻抚摸灼规的脸颊。
   “看,我一早知道你会明白。”
   手缓缓垂下。
   “多谢你与我们合作。”
   这时,素亭转了一个身,呢哺说:“灼规,你同谁说话?”
   “与你说话。”
   “明天再讲吧。”
   她又呼呼入睡。
   灼规放心了,他握着妻子右手直至天亮。
   也许纯是心理作用,这一晚之后,周素亭做回周素亭,一点异样都没有了。
   但是,她仍然煮一手好菜,有空替丈夫按摩肩膀,并且,用左手化妆。
   一年后,苏医生替素亭检查手臂。
   “感觉如何?”
   素亭说:“百分百正常运作。”
   苏医生点头,“手术成功,报告呈上,希望将来可以广泛应用,造福人群。”
   素亭伸出左手,细细端详,咕咕地笑,“我并没有辜负这只手,我学会许多从前疏
忽了的技艺,改天,我还打算去学缝纫呢。”
   苏医生也笑,“我真替你高兴。”
   做了素描,发觉骨骼、肌肉、神经,完全连接生长,与右手无异。
   趁素亭更衣,苏医生问冯灼规:“为什么不出声?”
   “我觉得那只手似有独立生命。”
   医生笑,“我的四肢也一早全不听话,力不从心,明明想玩,却躺了下来。”
   “冯大哥,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手的肌肉细胞没有记忆。”
   “真的没有?”
   “医学上全无根据。”
   “人类的医学,其实还十分不足吧。”
   “我们一日比一日进步。”
   “但是,对人体了解有多少呢?”
   “最近英国有一少女患心肌炎,医生停顿了她心脏及脉搏,用仪器维生,人工做血
液循环,六天之后,她苏醒过来,如今正常生活。”
   “可是,心脏为什么在休息之后会自动复元?”
   “我们不知道。”
   冯灼规笑了。
   “但是医生做得到的已经根多。”
   “我绝对尊重医学。”
   苏医生间:“婚姻生活如何?”
   “美满快乐,希望终生如是。”
   苏医生说:“羡煞旁人。”
   素亭更衣出来,两人离开医院。
   到了家,冯灼规说:“暑假我们到北欧度假。”
   素亭转过头来,轻轻说:“你无心工作,只想玩耍。”
   他握住妻子的手深吻。
   素亭的手轻轻抚摸他的眼睛眉毛,耳朵嘴唇,似要用触觉辨清他的容貌。
   手指轻柔曼妙地扫过他整张脸,然后,伸到他后颈,拨弄他的头发,无限爱恋欢愉。
   冯灼规长长吁出一口气,他低声说:“我们真幸运。”
   “是,失而复得,是天下最高兴的事。”
   两人紧紧拥抱。
   左手好像更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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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okay4587 周四 七月 25, 2013 2:19 am

玉佩
作者:亦舒
子昂看中那块翡翠已经有一年,她喜欢它浑厚碧绿,握在手中,半透明水般流动的
质感叫人有种平和感觉,买来送给母亲最好不过。
可惜售价高昂,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宜至亚洲经济不景之风刮起,这种奢侈品一
直跌价,此刻只余三折。
玉器店老板娘笑说:“王小姐,赶快买下,这真是蚀本出血价,若不是急需现金周
转,哪肯贱沽。”
子昂心动。
老板娘说:“我同你配一条镶铁的链子。”
子昂连忙答:“我想家母天天戴,不用太豪华。”
“唏,上了年纪才配得起华丽,令堂多大年纪?”
“五十一。”
“正当盛年,担当得起有余。”
子昂点头。
老板娘算好价格:“王小姐,盛惠十二万五千。”
子昂还是吓了一跳。
她犹疑一刻,“我有一笔定期存款下个月到期……”
“没关系,届时贷银两儿。”
“那就一言为定了。”
子昂现在是家庭支柱,母亲仍任教职,但随时可以退休,母女生活无忧,相依为命,
只是比较寂寥。
父母在十年前离异,子昂的噩梦从来没有停过,老是梦见小小的自己生活成了问题,
要到父亲家去讨钱用,而他给她白眼。
惊怖之余,子昂用钱非常精明,从不花费,她重视工作,连替小孩补习都从不迟到
早退,毕业后这种敬业乐业的精神一页延伸下去,考人政府部门,五年内升了两级,事
业已经打好根基。
那噩梦却仍然没有消失。
其实父亲待她很客气,他另外结了婚,生了三个子女,分身不暇,很少与子昂见面。
子昂有时渴望与人拥抱,她自觉患皮肤饥渴症,自幼缺乏父爱,别人的爸爸总是把
小女儿当公主般紧紧揽怀中,她没有那种福气。
母亲更加寂寞吧,幸亏有一班小学生,一日,子昂去接她放学,看到一个七八岁小
女孩在她怀中衰哀痛哭,原来是掉了门牙。
所以母亲不愿退休。
希望女儿的礼物可以带给她一点安慰。
是存款到期的日子,一早子昂便开小差告一小时假去珠宝店取那件玉佩。
老板娘看见她有一丝意外,像是没想到这位王小姐真的会来。
于昂把银行本票放在柜台上,满以为即时可以取走玉佩。
谁知老板娘说:“哎呀,王小姐,那件玉器已经卖掉了。”
什么?
子昂心中有气,逢商即奸,说好等她,转眼即售于他人,见利忘义,可厌。
但是子昂随即泰然,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不过是一件饰物,不劳动气。
她面色转霁—她又没下定洋,在商言商,人家开门做生意,难道还痴痴等她不成,
当然是先到先得。
于昂心平气和站起来,“那么,下次再说吧。”
“王小姐,你且看看别的,买玉器,也讲缘份。”
子昂摇摇头,收起本票,正想离去,忽而之间,有一个浓妆少妇走进来,大模大样
坐下。
老板娘忙着招呼。
那艳妇身后跟着个英俊的年轻人,面孔太过漂亮,外型不够硬朗,他一味唯唯然后
—电光石火问,子昂看到了,那艳妇胸前有件饰物,正是那件被人捷足先登的玉佩。
子昂内心忽然忿慨,她想到母亲一生孤苦,连一件首饰都不能顺利拥有,而这个女
子,一定什么都有,却还与人争夺身外物。
这时,老板娘已没有空理会子昂,一味奉承那贵客,称她为尤小姐。
子昂努力把怒火压抑下去,拉开玻璃门想离开是非之地,可是用力不足,门一时拉
不开来。
忽然有人在身后帮了她一把,一看,却是那年轻人。
“谢谢。”
一定是那种被人照顾的小白脸,所以那么周到。
子昂头也不回的走开,并且发誓以后不再到这间珠宝店来。
回到办公室,同事颖敏问:“干什么?一脸晦气。”
子昂答:“被欺客的店主轻辱。”
颖敏笑,“这种没有道德的铺子迟早关门,我们是花钱的大爷,东家不好去西家,
不用生气,来来来,你想买什么,我陪你。”
颖敏人如其名,子昂被她引笑,怒意如烟消云散。
下了班,颖敏陪子昂去挑了一只金表。
“职业妇女戴只好手表有象征意义,比玉器好看得多。”
子昂称是。
“子昂,我请你喝下午茶。”
一坐下,发觉邻桌正是那位尤女士与她的俊男。
允女士正团团钻,叫了领班侍者过去,“我不见了王佩项链,找一找,快!”
子昂一怔,这么快不见了?可见不是你的,终归也不是你的。
大家一顿乱找,哪里还有。
尤女士顿足。
年轻人讨好低声地说:“反正买了保险,我陪你去报失吧。”
他哄簇着她一阵风似离去,空气中似还漫溢着她身上的香氛与名牌。
颖敏嗤一声笑出来,“都会怪现象。”
“前半生千辛万苦地赚了点钱,下半生当然要享受”下,但凡买得到的都要买下
来。”
颖敏问:“买得到快乐吗?”.子昂不假思索地答:“那种人的快乐亦十分肤浅,
大可一斤一斤地收购。”
与颖敏分手后,子昂到洗手间去,关上门,一低头,就看到角落有一件闪烁的东西,
她拾起来,呵,正是那件玉佩,白金链子不知怎地得开,掉在这里。
那么多人用过这格公共卫生间,却都没有发现,只被她检获。
这时,将它放进手袋中带走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子昂回到楼下咖啡厅,找到经理,交出玉佩。
“请归还原主。”
“这位小姐,谢谢你,敝酒店可以松口气了,请留下姓名电话。”
“不必了。”
“小姐——”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一位相熟的侍应生连忙过来说:“这位是立法局新闻室主任王小姐,是咖啡室常
客。”
被人认出来,更加尴尬,子昂匆匆离去。
回到家,她把金表送给母亲。
母亲十分喜欢,立刻戴上。
子昂又觉得手表比玉佩实用,更加心安理得。
那夜,她又做梦了。
梦见十六七岁的自己坐在父亲家中等待发落,父亲的视线落在电视荧幕上,正眼都
不看她,闲闲地说:“我哪有能力供你读大学,我肯,你继母也不肯,你另找出路吧,
教书呀,教小学不错呀。”
子昂惊醒,无奈而惆怅。
人生路上荆棘甚多,所有美好事物,都像那块玉佩,可遇不可求。
少女时代已一去不回,她现在拥有的绝对不少,她提醒自己,王子昂,记得要抬起
头来做人。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办公室,秘书走近,“王小姐,有人一大早送这封信给你。”
子昂拆开看。
“王小姐,多谢你检获项链归还,送花给你有点不恰当,已代为捐赠一万元予奥比
斯眼科飞行医院,附上收条,陈日生代尤嘉丽敬上。”
子昂问:“由信差送来?”
“不,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亲自送上。”
是他,什么都做,还是一个及格的秘书呢。
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飞行医院是子昂最敬佩的慈善机关。
她坐下忙一天工作,上午有一个冗长会议,部份年长同事抱怨坐得腰酸背痛。
于昂则觉得她越坐越瘦。
自会议出来,子昂与手下得立刻准备新闻稿,一宜做到下午四时,各人只吃水果充
饥。
一日工作完毕,子昂到洗手间掬起冷水洗脸,呵,真累,可是,充满成就感,靠自
己能力生活,不求人,多舒坦。
秘书说:“王小姐,有一位陈日生先生,今日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有时间覆他吗?”
子昂不假思索地答:“累了,明早再说吧。”
她哪里会去结交这种社会的寄生虫。
若干名媛想的子昂喝茶,她都推却:道不同,不相为谋,同她们没有谈话题材。
第二天,子昂仍然没有覆电。
子品连那间咖啡店都不去了,免得麻烦。
周末,颖敏说:“同我家人一起去游泳吧。”
子昂摇头,“你们家庭同乐,夹着一个外人干什么。”
“我陪你说话不就得了。”
“不方便。”
“老姑婆脾气已经涌现。”
子昂不理这激将法。
“你的泳术比谁都高超,身段又好,快来表演一下。”
“好,当我是水着***了。”.周末,子昂睡得比较晚,醒来看遍报纸,然后到私
人会所泳池畅泳。
她是少数把游泳真正视为运动的年轻女性,换上赛衣,一连游十个塘面不改容。
自水中冒出来,子昂又一次看到了尤嘉丽女士。
她穿着钉亮片的泳衣躺在帆布椅上,身段保持得相当好,但毕竟中年了,腰部有点
赘肉,手臂也已经松弛。
真奇怪,一连几天,到处碰到她。
子昂的目光四处寻找那年轻人。
果然,他拿着冰荼向米饭班主走来。
子昂从新浸人水中,用蝶泳来回再游十次。
这次,她挑另一边上岸,可是一出水面,才披上毛巾,就听见有人问候:“王小姐
你好。”
又是哪个陈日生。
他递一杯矿泉水给她。
“我不口渴。”她才不要他服侍。
那年轻人有点尴尬,“我没有恶意。”
子昂坐下来。
“再一次谢谢你。”
于昂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年轻人问:“可否一起吃顿晚饭?”
“不用客气。”
幸亏这个时候,允女士在那边叫:“日生,日生。”
子昂微笑,“叫你呢,快过去吧。”
她离开泳池。
驾车返家途中停下来到书店买点文房用品,看到一只透明塑胶大白鲨型何书机,十
分欢喜,决定买下来,店员笑,“王小姐,有人付过钱,送你。”
子昂吓一跳,难道又是那年轻人?
定睛一看,发觉是颖敏,子昂松一口气。
“又来逛书店?”
“多谢礼物。”
“明日跟我们去游泳,我介绍男人给你。”
子昂点点头,“媒婆本色尽现。”
她收下礼物离去。
回到家中,把塑胶鲨鱼的嘴一开一合地把玩。
她母亲问:“没有约会?”
子昂悻悻然答:“再问我立刻搬出去住。”
她母亲:“我倒是有约。”
“去什么地方?”
“到社区中心跳摇摆舞。”
“当心遇见舞男。”
母亲”走,屋子静下来,子昂去厨房看过,她并没有替女儿预备饭菜,真惨,还得
自己动手。
于昂不擅烹忸,亦无兴趣,时时盼望将来伴侣会煮得一手好莱,解决民生问题。
她像所有年轻女性一般,憧憬爱情,但其实不知爱情为何物,大约是邂逅一名年纪
背境相仿的男子,发生兴趣,继而培养感情……
读书做事都十分拿手的子昂对感情一事有点踌躇,母亲误了终身的实例叫她警惕。
傍晚,她冲了杯面,一边吃一边看朋友自美国寄给她的新闻杂志节目,关于最新医
学创举:把另一人的手接到病人断肢上。
看得毛骨悚然,接着,她查看电子邮件,却并没有重要讯息。
噫,母亲还没有回来。
子昂十七岁之前她很少单独外出,只怕子昂一个人在家会闷,两母女说说笑笑消磨
了时光,一切以子昂为重,此刻,女儿成年,她恢复自由身也是应该的。
电话响了。
“子昂,我是隆德媛。”
子昂一怔,陆女士是她顶头上司,平时不大见面,今日怎么会找到她家里来。
“啊是,有什么事吗?”
“明日下午我家请客吃英式下午茶,你可要来?”
这可怎么推辞呢,只得笑说:“要带什么来吗?”
“人到已经可以,是我多事,决定把未婚适龄的男女朋友请到一起,介绍你们相识,
你不反对吧?”
“很有趣。”
“下午二时请到我家蔚蓝园。”
“是是是。”
亏得陆女士有这种雅兴。
她本身听说从来没有结过婚。
也好,终于有约会了。
英式荼会,该作什么打扮?应该穿那种一件头花裙子吧,配端庄、淑女型半跟鞋,
对,记得戴一副珍珠耳环。
子昂并没有那样做,她只穿白衬衫蓝卡其长裤就到蔚蓝园去。
有客人比她早到,于昂一进门便喝彩声,大厅落地窗外是蓝天白云以及一望无际的
南中国海,怪不得叫蔚蓝园。
她与主人招呼过便走到露台坐在一株开满红花的棘杜鹃下眺望海景。
“可以想像你会喜欢海。”
子昂转过头来,“咦,”她说:“这是偶遇吗,次数太多了,令人生疑。”
来人正是那英俊的年轻人陈日生,今日他衣着随便些,头发较为蓬松,看上去反而
自然。
他在她对面坐下。
子昂立刻用目光去找他的另一半。
呵,看到了,尤嘉丽一身粉红色名贵套装,正与女主人寒暄,对,她也算未婚。
子昂不由得微微笑。
这个陈日生真好,陪年长女伴出席所有场合,服侍周到。
这时,尤女士也看到了他们,婀娜地走过来,子昂避都避不开。
陈日生站起来,“让我来介绍。”
子昂心中咕哝,谁又想认识阁下呢。
陈日生亲昵地握住允女士的手,不知怎地,子昂觉得他是真心的,只听得他说:
“妈妈,这位是王子昂。”
子昂呆住,要费一点劲才合得上嘴。
她连忙说:“这么年轻,只像大姐姐。”
允女士笑了,脸上的劲厚粉底差些剥落,她向子昂致谢:“幸亏你拾到那件玉佩。”
今日,她也戴着它。
阳光下玉佩碧绿通透,比灯光里更加好看,子昂仍然觉得买不到它是一件憾事。
北女士夸张地转到另一角落交际。
这时,陈日生咳嗽一声。
奇怪,子昂忽然不觉得他的脸色太白了。
“你母亲十分时髦。”
他感喟,“从前她很保守,大病一场,改变了人生观。”
“什么病?”
“癌症,暂时已治愈,希望不会复发。”
子昂耸然动容,“不会的,一定无事,吉人天相。”
陈日生微笑,“谢谢你。”
“所以,你尽量抽空陪着母亲吧。”
“是,这一年相处,比以往廿年的时间还多,偏偏父亲又在这种时分离开了她。”
真没想到艳妆夸张的她背后也有一个这样的故事。
子昂沉默了。
女主人在另一边高声叫:“茶点已经准备好。”
“对,”子昂问:“你知道今日我会来?”
“是我恳请表姨办这个荼会。”
子昂没想到她是主角。
“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劲?”
他微笑,“我有一个同学,为着见喜欢的女孩一面,在雷雨中等了一夜。”
“有无被雷击中?”
“被你猜到,他身边的大树被劈成两半。”
“他呢?”
“烧焦头发而已。”
“值得吗?”
“他说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件事。”
子昂点头,“不过,如果她也喜欢他,她不会叫他在雨中等。”
“他们都还年轻,不知道什么是真情。”
女主人走过来,笑问:“一见如故?”
陈日生也笑,“还好,没有打架。”
陆女士说:“你看林志娜与张逸忠,以及梁贵星与郑源霏,已经在说晚上请去何处
消遣了,你俩加油呀。”
子昂笑而不语。
“今日希望能撮合三四对情侣,也不枉我忙一场。”
陈日生问子昂:“今晚可有空?”
“我有事,要替老板写讲词。”
陈日生颓然,“你仍让我在闪电下等。”
子昂不语,稍后就告辞了。
颖敏来找她吃日本茶,子昂欣然赶的。
她把事情告诉好友。
“呵,是母亲,不是户头,那多好,误会冰释。”
“但是,仍然没有那种感觉。”
“大家都在等,也许永远等不到销魂的感觉。”
她俩一边喝清酒一边感怀身世。
那天之后,王子昂再也没有碰到陈日生,她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被调到特首办公室,
一人做三人事。
要觉得寂寞,也得有时间才行,她都累得睁不开眼来,并无类此烦恼。
渐渐她的梦换了另一模式,她不再梦见少年的她在父亲家借贷,最近她的梦老与工
作有关:机密文件失踪,同事在重要发布会生病…?
醒来之后,她感慨地同自己说:“再世为人了。”
暑假,母亲邀请她坐油轮环游地中海,被她婉据。
“海还没有吸引到那种地步,你自己去吧,玩得高兴点,如有艳遇,尽情享受。”
母亲出门,子昂肆无忌惮工作到深夜,周末在家里开会,到处都是同事用过的杯蝶,
钟点女工进门时吓一跳。
原来一个人住会那样自由。
那一天,子昂绝早回到办公室,已有信差在等她。
他递上一只扁平盒子,“王小姐,请签收。”
子昂纳罕,谁送来,是什么东西?
拆开一看,呀地一声。
盒子里是一条白金镶钻项链,链坠正是那块她所熟悉的翡翠。
盒里还有一封信。
子昂连忙拆阅。
“子昂,家母不幸病发辞世,享年五十三岁,我继承了所有遗物,包括这件玉佩在
内,当日,珠宝店负责人曾说,你准备买下它,可是迟来向隅,今日,正好原壁归赵,
敬请笑纳。”署名是陈日生。
子昂愣住。
信上并没有留下通讯地址,子昂无从与他联络,礼物一时也退不回去。
她取出玉佩戴上。
子昂愿意以原价买下它。
那天下午,比较空闲,子昂特地拨电话给旧上司陈德媛。
“咦,子昂,大红人,怎么想起我来?”
于昂不好意思地陪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陈日生。”
“呵,他母亲上个月病逝你可知道?”
“听说了。”
“办完事情,他回多伦多工作去了。”
于昂到现在才问:“他有职业?”
“咄,陈日生是多市十分出名的儿童病理医生。”
他?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是否想要他地址电话?”
“正是。”
“已经浪费了大半年时间,子昂,大胆一点,别逛花园,有什么心事要直接说出
来。”
“是是是。”
回到家,她推开写字台上所有文件,取出钢笔白纸,写信给陈日生。
“……工作没有成绩,不敢有旁骛,今日收到你送来的玉佩,蓦然发觉,除出真正
想得到的,其他一切也已经得到,是否应当进一步追求生活中理想……”信越写越长,
足足一大叠,要用大号信封才装得下。
子昂立刻到邮局挂号寄出。
得不得到回音不重要,王子昂已有足够勇气去面对感情。
接着那个星期天,刚好母亲回来,“醒醒,醒醒。”,把沙发上的子昂推醒。
母女都有意外。
“妈妈,你晒黑了,健美年轻了十年不止。”
“咦,胸前这块玉佩宝光灿烂,从什么地方得来?”
这时有人大声拍门。
子昂开门一看,是花店送花来,是一大束七彩缤纷百来朵郁金香康乃馨及玫瑰,子
昂还没有表示,她母亲已经哗然。
花上附着字条:“我明日可来府上喝杯荼否?”
可以可以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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